第七節

這話讓亨利大吃一驚。「呃,動物園確實是妥協的產物,這是肯定的,不過大自然也是如此啊。況且,要是沒有動物園,很多人根本看不到真正的——」

「只有工作需要的時候我才去動物園,去看活體標本。」

從標本師的語氣里,亨利又聽到了法官敲下木槌的聲音。標本師做了個清晰的、命令式的手勢,引著他走出工作室。

我一定要讓他屈服,亨利心中暗暗想道。

「在我看來,動物園是野外世界的大使館,每一隻動物都代表它們的物種。無論如何,我們在街頭的那家咖啡館見吧。現在天氣這麼好,這周日下午兩點怎麼樣?我就那個時候有時間。」說最後這句話的時候,亨利特意讓語氣強硬一點。

「好吧,周日下午兩點鐘咖啡館見。」標本師答應著,語氣里沒有一點感情色彩。

聽到這個,亨利總算鬆了口氣。他們穿過陳列室時,亨利緊緊跟在標本師身後,說道:「我有個問題,這個問題我看了你的劇本的開場就想問了,為什麼要那麼詳細地描述一個很普通的水果呢?感覺這個開頭挺怪異的。」

「你是怎麼說的來著?」標本師回答道,「『文字就像冷冰冰、髒兮兮的癩蛤蟆,卻想要理解原野上舞蹈的精靈?』」

「沒錯,我是用的『精靈』這個詞。」

「『但我們別無他法。』」

「『但我們別無他法。』」亨利重複道。

「請,」標本師打開標本店的前門,請亨利出去。「我們無法抓住現實,無法用語言去描述,甚至只是一個簡單的梨都不行。時間會吞噬一切。」

就這樣,亨利想像著時間吞噬一個梨的畫面,離開了標本店。標本師基本上是當著亨利的面摔門上鎖,把門框上那個硬紙板從「營業中」轉為「休息中」,然後就回到工作室消失不見了。對於他那種近乎粗魯的不拘小節,亨利倒也不介意。他猜想標本師肯定對誰都這樣,並沒有針對他個人的意思。

至少伊拉茲馬斯看見他挺開心的,小狗上躥下跳,開心地叫著。

亨利其實還有個問題想問標本師。在襯衫上,並不是只有一隻猴子、一頭驢子、一棵樹、一條鄉村小路和一片如畫的風景,還有「一個男孩和他的兩個朋友」。這麼說,那劇中還真是有人了?

到家以後,亨利跟薩拉分享了他和標本師第二次會面的經歷。

「他可真是個人物,性情跟只獾一樣。他的劇本嘛,我可弄不明白。有兩個動物角色——一隻猴子和一頭驢子——他們住在一件很大的襯衫上。想像色彩挺濃的,但是其中有些元素卻讓我想起了,呃,想起了大屠殺。」

「大屠殺?你從什麼都能看出大屠殺來。」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但這次特別明顯,比如說,尤其強調條紋襯衫。」

「那又怎樣?」

「呃,大屠殺的時候——」

「我知道條紋襯衫跟大屠殺的關係,但是華爾街的資本家也穿條紋襯衫啊,小丑也是。每個人的衣櫥里都有件條紋襯衫。」

「也許你說的有道理。」

亨利有點不高興。薩拉老早之前就對大屠殺失去了興趣,或者說至少對他關於大屠殺的創意寫作失去了興趣。不過薩拉說錯了,並不是他從什麼都能看出大屠殺,而是大屠殺跟什麼都相關,不光是集中營受害者,也包括資本家,還有其他許多人,說不定甚至還有小丑呢。

那個周六,亨利和薩拉出去給即將出世的寶寶準備行頭:嬰兒車、搖籃、吊網,還有小衣服——他們買這些東西的整個過程中,臉上始終綻放著笑容。

他們離那家標本店不太遠。亨利一時心血來潮,建議過去瞧瞧,薩拉答應了。其實他不應該提議去的,拜訪很失敗。站在外面的時候,薩拉還說㺢㹢狓看起來挺不錯的,但一進到裡面,亨利就看出薩拉不喜歡這個地方。標本師從屋裡出來時,她好像都顫抖了一下。亨利帶她四處看,給她指出各種細節,想要讓她興奮點,但薩拉的回答都很簡短,不管亨利說什麼,她都機械地點頭同意,而且看起來很緊張。而標本師呢,則怒目而視,只有亨利一個人在說話。

他們還沒到家就開始吵架了。

「他在幫我。」亨利說道。

「你說的幫你是什麼意思?怎麼幫?用他騙你買的那個醜陋的猴子頭骨幫你嗎?那是什麼畸形的怪物啊?你的哈姆雷特的約瑞克 頭骨嗎?」

「我能從他那得到一些想法。」

「當然啰,我都忘了。猴子和驢子的故事,小熊維尼碰上了大屠殺。」

「不是那樣的。」

「那男人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你沒看到他看我的眼神嗎?」

「你幹嗎對我大喊大叫?很多人不是都盯著孕婦看嗎?而且我跟誰在一起你幹嗎那麼在意啊?我喜歡他的標本店,那裡——」

「那裡他媽的是個殯儀館!你天天跟一大堆死填充動物還有一個臟老頭混在一起!」

「那你想讓我天天去泡吧嗎?」

「那不是重點!」

「你就不能不對我喊嗎?」

「只有這樣你才會聽我說!」

就這樣,一場爭吵大爆發,周圍擺滿了裝滿各種嬰兒用品的包包。

第二天早上,亨利早早地出門去上音樂課。一連串的事情讓他心情大好。先是他的單簧管老師給了他一個意外驚喜,送了個禮物給他。

「這個我不能要。」亨利說道。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呀?這是一個好朋友——我之前的一個學生——給的。他已經有好久沒用了,想把它處理掉。它幾乎沒花我半毛錢。東西要是不用有什麼意義呢?」

「那我把它買下來吧。」

「那怎麼行!除非我死了。你用它吹出美妙的曲子,就算是報酬了。」

於是亨利就雙手抱住了這個世上最最可愛的阿爾伯特式單簧管。

「而且我覺得你可以嘗試一些布蘭德溫 的曲子了,」老師接著說,「我們就從今天開始。」

亨利想,說不定我的大黑牛終於開始起飛了。畢竟,他總是在練習。他有兩個妙招:一是在公寓里找了個角落,專門用來練習音樂。他立了個譜架,按順序排好樂譜,清理乾淨單簧管,還要放一杯溫水用來浸泡簧片;二是經常練習,但每次時間都不長,最多不超過十五分鐘。他經常在一些推不掉的約會之前練習,這樣,如果他吹得還不錯,他會遺憾地停下,並急不可耐地回來繼續吹,要是吹得不好的話呢,他就會不得不停止練習,而不至於因失望和惱怒把單簧管扔出窗外。按照這樣的安排,他一天能練習三四次。

他有兩個忠實的聽眾:門德爾松和猴子頭骨。門德爾松非常有耐心,對他的音樂也很著迷,就是只有小貓才會有的那種著迷;而猴子頭骨呢,亨利把它放在壁爐台上。每次他演奏的時候,小貓和猴子那圓圓的眼睛總是盯著他。伊拉茲馬斯是只俗狗,只會呻吟號叫,所以亨利只能把他關在另一個房間,他一般都是跟薩拉在一起。

天氣也讓亨利心情舒適。那天是個星期天,天氣一反常態地暖和,宣布著冬日即將被征服的訊息,還真是符合「星期天」這個異教名字啊。關了一冬的門窗,總算是可以敞開了,音樂從中飄然而出,整個城市「傾巢而出」了。亨利早早就到了咖啡館,在與標本師約會前先簡單吃了點午飯。還好他提前到了,店裡人很多。他在靠牆邊找了張桌子,兩把椅子一把在陽光里,另一把在陰涼處。跟往常一樣,他還是把伊拉茲馬斯帶在了身邊,不過小狗卻沒了往日的精神頭,只是靜靜地趴在陰涼處。

標本師是踩著點來的,準時得跟個軍人似的。

「陽光,溫暖美妙的陽光啊!」亨利張開雙臂說道。

「是。」就這麼一個字,標本師就算回應他了。

「你想坐哪邊?」亨利起身問道,表示不介意挪地方。

標本師一句話沒說,坐在了陰涼處的位子上。亨利又坐了回去。離開了他那憋屈的標本店,標本師看起來有點格格不入。就溫暖的天氣而言,他穿得有點多了。服務員過來的時候,亨利注意到他只問了自己「您想要來點什麼?」,而沒問標本師。標本師也無視服務員。亨利要了一杯拿鐵,一份罌粟籽蛋糕。

「你呢?」亨利問道。

「我要一杯黑咖啡。」標本師盯著桌面看。

服務員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

不管一開始是他先不喜歡他們還是他們先不喜歡他的,反正很顯然現如今他們已經是互不喜歡了。不難想像,要是有個什麼街區聯合會討論議題,高端雅緻的婚紗店老闆、乾淨整潔的珠寶商、久經世故的飯店老闆、時尚潮流的咖啡館老闆及其他許多人會站在一邊,而這個標本師,這個購進一卡車一卡車動物屍骨的人,這個從來不苟言笑的人則會站在另一邊。亨利不知道那些議題是什麼,但毫無疑問的是,肯定會有這樣的議題。不管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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