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亨利繼續翻閱。聽到雄鹿的詛咒後,朱利安放棄了打獵,離開父母,環遊世界。他成了一個很能幹的僱傭兵。軍事動亂接踵而來,他在很多國家殺人無數,卻因此贏得了奧克塔尼亞國王的喜愛和感激,因為他使後者免受後倭馬亞王朝的荼毒。作為獎賞,他得以迎娶公主。關於朱利安的一個預言——對他父親說的他將成為帝王之家的人——成為現實,但這一切似乎都沒能引起那位讀者的注意。

還有最後一處標黃的地方,有兩段描寫朱利安的婚後生活,貌似心滿意足,暗地裡渴望卻在醞釀沸騰:

他身穿紫袍,斜倚窗欄,憶起過去打獵的日子,渴望駛過大漠,追獵瞪羚和鴕鳥,或者躺在竹林中等著美洲豹,穿過犀牛成群的森林,登上最難攀緣的山峰去瞄射蒼鷹,還要航行到浮冰連連的大海勇戰北極熊。

有時候,在夢中,他會覺得自己是伊甸園中的亞當,周圍全是動物:手臂一伸,它們就紛紛倒地;又或者,它們會雙雙排隊從他身邊走過,按照體形大小,從大象、獅子到白鼬、鴨子,就好像它們登上諾亞方舟的那天一樣。他藏在岩洞里,向它們投擲標槍,無一虛發。會有越來越多的動物,屠殺會沒完沒了地進行下去;

就在分號那個地方,那位讀者停了下來,沒打算把那段最後一句話也標出來,而且那句話也不長:

朱利安會從夢中醒來,眼睛狂亂地轉來轉去。

那位讀者對故事的其他部分都未引述。事實上,他對關鍵部分,也就是朱利安如何像雄鹿預言的那樣殺掉自己的雙親,以及更重要的,如何過上悲苦、剋制、為他人服務的生活,最終成為標題中所說的聖人也沒任何表示。他只關注動物以及它們的血腥命運。至於朱利安和他的救贖,他似乎毫無興趣。

伊拉茲馬斯叫著要出去遛遛。亨利還有電話要打,台詞要斟酌,還得去一家古董服裝店找一套戲服,於是他放下了故事。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趁著「巧克力之道」生意清淡之時,亨利又回到了那個故事。這次,他把整個故事當成一個整體來看,而不是只關注那位讀者標記的部分。整個故事有一種很奇怪的不平衡感,一個關鍵因素一直懸而未決。朱利安的雙重人格——既悲天憫人卻又嗜殺成性——如果納入人類範疇中來理解,就可以說得通了。比如說,他當僱傭兵的時候,他的所作所為確實很暴力,卻發生在道德框架之內。於是,「一個接一個,他幫助過法國王儲、英國國王、耶路撒冷聖殿騎士團、帕提亞軍中的蘇芮那將軍、衣索比亞皇帝還有卡利卡特皇帝」,而且心照不宣的是,這諸多君王均值得他出手相助,所以才需要殺那麼多敵人。這種喋血行為背後的正義本質在同一頁表現得很明顯:「他解放民族。他營救囚於高塔的王后。除了他,再沒有誰能殺死米蘭的毒蛇,奧博博貝奇的惡龍。」很顯然,那些壓迫其他民族,把王后關進高塔的人在道德上跟米蘭的毒蛇之流同屬一路貨色。於是,對人類的暴行經由道德的羅盤指引,把朱利安帶上了一條不那麼邪惡的道路:如果非要殺人的話,殺掉那些罪孽深重的「滿身是魚鱗的斯堪的納維亞人……用河馬皮圓形盾牌的黑人……類人猿……食人族」總比殺掉那些高貴的王儲、國王、耶路撒冷聖殿騎士要好。於是,在暴力時代運用道德的羅盤就說得過去了。沒錯,道德的羅盤本來就該在這種時候拿出來用的。

朱利安的妻子邀請他父母在自己的床上休息,而朱利安卻錯把他們當作他妻子和她的情夫,趁他們睡覺的時候把他們殺了。這之後,他深刻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何等滔天大罪,悔恨吞噬了他。他的道德羅盤開始旋轉。

故事結尾講得很明白:朱利安收容了一個饑寒交迫、畸形至極的麻風病人,不僅給他吃的喝的,讓他睡自己的床,還光著身子躺在他身上——「嘴對嘴,胸對胸」——如基督徒般盡一切可能給他溫暖。後來證明那個麻風病人其實是耶穌基督。當主自己升上天空時,還把已經改過自新的朱利安也帶在了身邊,這也標誌著朱利安濺滿鮮血的道德羅盤真正成功指向了北極。在福樓拜的筆下,兩種不同的看世界的方式——敘事的和宗教的——並駕齊驅,被賦予了最為普遍而同義的結論:皆大歡喜,罪人得到救贖。這一切頗合情理,也符合傳統聖徒傳記的規矩。

但是,對動物的殺戮卻不合情理。從故事框架來說,既沒有解決辦法,也沒有什麼後果;從宗教上來說,則陷入了一片令人尷尬的空虛。朱利安從折磨、屠殺動物中所獲得的快感,同其遭詛咒及獲得救贖似乎毫無關係,而屠殺動物的篇幅卻比殺人長得多,描寫也詳細得多。因為殺了雙親,他才在這個世界上孤獨遊盪,也是因為對一個麻風病人敞開心扉,他才獲得了救贖。他對動物的驚人獵殺,唯一後果便是一隻雄鹿的詛咒。除此之外,那些大屠殺,那些滅殺動物的渴求,不過是一場毫無道理的狂歡,對此,朱利安的救主不置一詞。他們兩個升入永恆,身後留下大量的動物鮮血,在沉寂中乾涸。這個結局給了上帝和朱利安一個和解,但對動物的暴行卻仍然熊熊燃燒,沒有得到救贖。亨利覺得,這種憤怒讓福樓拜的故事雖令人難以忘懷,卻也讓人疑惑,不甚滿意。

他最後一次翻閱那些紙張,再一次注意到只要是提到動物屠殺的,不管是一隻小老鼠,還是伊甸園裡的全部動物,那位讀者全都用鮮亮的黃色標記了出來,這也同樣讓人疑惑不解。

那信封里可不是只有一篇故事,還有一枚回形針夾了另外一沓紙,看起來像是一個劇本的選段,題目未知,作者未知。亨利猜這應該是他這位讀者的作品。一陣困意襲來,亨利把福樓拜小說和劇本放回信封,放到了那疊信件的最下面。他想起來了,店裡還有新鮮可可豆存貨要整理呢。

但是過了幾周,他處理完其他讀者來信後,那個信封又冒了上來。一天晚上,亨利正在排練。他們這個業餘劇團演出的地方之前是個溫室大棚,用來做園藝生意的——因此取名溫室劇團。多虧了一位慈善家,他們建了個多功能舞台,過去用來擺盆栽植物的架子也都換成了一排排舒適的椅子。都說做生意地段很重要,這話同樣適用於藝術,甚至是生活本身:我們是茁壯成長,還是枯槁憔悴,都取決於環境是否滋潤養人。用改造過的大棚當劇院還真不錯,走在台上的時候還可以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或者,說得直白點,就是可以一邊享受室內的溫暖愜意,一邊瞟幾眼外面的天寒地凍)。一天晚上,亨利坐在舞台前面,看著矯揉造作、稍嫌蹩腳的表演,他突然想到這會兒正是看看寄福樓拜作品給他的那位讀者的戲劇作品的好時機。他把劇本取出來,看了起來。

(維吉爾和碧翠絲正在樹下坐著。他們茫然地望著前方。寂靜。)

維吉爾:要是有個梨該多好啊。

碧翠絲:梨?

維吉爾:嗯,熟透了,多汁的那種。

(停頓。)

碧翠絲:我從沒吃過梨。

維吉爾:什麼?

碧翠絲:事實上,我應該從來都沒見過梨。

維吉爾:這怎麼可能啊?梨是很普通的一種水果呀。

碧翠絲:我父母總是吃蘋果和胡蘿蔔。我猜他們應該不喜歡梨吧。

維吉爾:可是梨很好吃啊!我敢打賭這附近肯定有棵梨樹。(他向四周看了看。)

碧翠絲:給我描述一下吧。梨是什麼樣子的?

維吉爾:(向後靠了靠,坐定)我可以試試。讓我想想……首先,梨的形狀很特別。圓圓的,下面粗,上面是錐形。

碧翠絲:像個葫蘆。

維吉爾:葫蘆?你都認識葫蘆卻不認識梨?我們知道和不知道的事情還真是奇怪啊。不管怎麼說,梨跟葫蘆不一樣,它比一般葫蘆要小,樣子更好看一點。梨的錐形是對稱的,上半部分端坐於下半部分正中心。你懂我的意思嗎?

碧翠絲:應該明白。

維吉爾:我們先說下半部分。你能想像一種圓圓的、胖乎乎的水果嗎?

碧翠絲:比如說蘋果?

維吉爾:不完全是。你要是用你的心靈之眼觀察蘋果,你就會發現蘋果周長最長的地方不是中間就是頂部三分之一處,是不是?

碧翠絲:沒錯。梨不是這樣嗎?

維吉爾:不是。你得想像一個蘋果周長最長的地方在底部三分之一處。

碧翠絲:我想像得到。

維吉爾:但相似度也沒那麼高。梨的底部跟蘋果不一樣。

碧翠絲:不一樣?

維吉爾:不一樣。大部分蘋果都有個「屁股」,也就是說,會有環形的棱或是四五個支撐點好讓它不會倒下去。要是把蘋果當成動物來看的話,過了尾部,向上一點,就是蘋果的肛門了。

碧翠絲: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維吉爾:呃,梨不是那樣的。梨沒有「屁股」。它的底部圓圓的。

碧翠絲:那它怎麼站得住呢?

維吉爾:它不站啊。梨要麼掛在樹上,要麼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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