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二章 凱特琳

多年以前,凱特琳懷抱襁褓里的兒子,離開奔流城,搭乘小船渡過騰石河,北上臨冬城。而今想起來,彷彿是千年前的事。而今,他們同樣渡過騰石河,重返家園,然而當初那個嬰兒,已經長成了披甲戴劍的英挺戰士。

划槳起起落落,羅柏和灰風坐在船首,他把手放在冰原狼的頭上,席恩·葛雷喬伊陪伴著他。布林登叔叔坐在後面的第二艘船上,與大瓊恩和卡史塔克伯爵一道。

凱特琳坐在船尾,他們乘船順流而下,任騰石河強勁的水流載著他們經過高大的水車塔。塔內巨大水車轆轆輪轉,水聲嘩啦,兒時種種回憶牽起凱特琳嘴角一抹哀傷的微笑。城中軍民排列在砂岩城牆上,高喊著他們母子的名字,高喊著「臨冬城萬歲!」每一座壁壘上都飄揚著徒利家族的旗幟:一尾騰躍的銀色鱒魚,襯著波動的紅藍底色。這是一幅令人振奮的景象,然而凱特琳的心卻高興不起來,她懷疑自己的心這輩子還能不能再感受喜悅。噢,奈德……

他們在水車塔下轉了個大彎,直直地穿越洶湧河水,船夫使勁划槳,水門的巨大拱形映入眼帘,她聽見絞鏈的捲動,巨大的鐵閘門緩緩升起。當他們逐漸接近,凱特琳發現閘門下半部幾乎全是紅色鐵鏽,它們長年浸在水中,「水門」正是因此而得名。穿過閘門時,褐色爛泥不住滴下,門底尖刺距離頭頂僅有幾寸。凱特琳抬頭看著鐵柵,不禁納悶其鏽蝕的程度有多嚴重,若是遇上撞錘,這道閘門又究竟能撐多久,到底該不該換新的?這些日子以來,她腦中所想儘是這類事情。

他們穿過拱門和城牆,從陽光下走進陰影中,接著又回到日光照耀下。四周停泊著大小船隻,均穩固地系在石中鐵環上。弟弟正帶著父親的衛士們在臨水階梯上等候他們。艾德慕·徒利爵士是個體格壯碩的年輕人,一蓬棗紅頭髮,一把火紅鬍鬚,胸甲上儘是戰爭遺留的刮痕和凹陷,紅藍披風沾染了血漬與煙塵。站在他身邊的是泰陀斯·布萊伍德伯爵,身軀硬挺,留了短短的灰鬍子,生了個鷹鉤鼻,亮黃色的盔甲上用黑玉鑲成繁複的藤蔓圖案,削瘦的肩膀上垂著鴉羽披風。率兵出城突擊,將弟弟從蘭尼斯特軍營地里救出來的人,正是泰陀斯伯爵。

「帶他們進來。」艾德慕爵士下令。三個人步下階梯,走到及膝深的水裡,用長鉤把小艇拉過去。灰風一躍而出,卻將對方一人嚇得慌忙後退,步履踉蹌,跌坐水中,眾人哈哈大笑,那人則露出難為情的表情。席恩·葛雷喬伊跳到船邊,將凱特琳攔腰抱到乾燥的石階上,任憑流水拍打他的靴子。

艾德慕走下階梯擁抱她。「親愛的姐姐。」他啞著嗓子說。他生了一對深邃的藍眼睛,那雙唇天生便該用來微笑,只是現在他卻笑不出來。他的模樣筋疲力竭,因為一連串的戰爭、壓力而顯得憔悴不堪,脖子上受傷的地方還綁了繃帶。凱特琳緊緊地摟住他。

「凱特,我和你一樣難過。」他們分開時,他這麼說,「當我們聽說艾德大人出事的時候……蘭尼斯特家會付出代價的,我對天發誓,一定為你復仇雪恨。」

「那能讓奈德活過來嗎?」她語氣尖銳地說。傷口還太新,聽不得安慰的話語。現在她無法去想與奈德有關的事,也不願去想。這樣是不行的,她必須堅強。「這些以後再說,我要去見父親。」

「他正在書房裡等你。」艾德慕道。

「夫人,霍斯特大人卧病在床。」父親的總管解釋。這好人何時變得如此灰白蒼老?「他吩咐我立刻帶您去見他。」

「讓我帶她去。」艾德慕陪著她步上臨水階梯,穿越下層庭院,培提爾和布蘭登·史塔克就在那裡為她拚鬥過。巍峨的砂岩城牆高聳於頭頂,他推開由一道兩名頭戴魚紋盔的衛士把守的門,她藉機詢問:「他的情形有多壞?」她一邊說,心裡一邊害怕即將聽到的答案。

艾德慕神情嚴肅。「學士說他在人世的時間不長了。病痛時常發作……而且相當厲害。」

一股無名怒火陡然充斥了她的內心,她痛恨這整個世界,痛恨弟弟艾德慕和妹妹萊沙,痛恨蘭尼斯特家族,痛恨學士,痛恨奈德和父親,尤其痛恨將他倆自她身邊奪走的猙獰諸神。「你應該早點告訴我,」她說,「你知道情形就應該跟我說。」

「是他不準,他不想讓敵人知道自己將不久人世。眼下王國如此動亂,若是蘭尼斯特家知道他這麼虛弱,他怕他們會……」

「……出兵進攻?」凱特琳艱難地替他說完。一切都是你的錯,你的錯啊,她心中有個聲音在說,假如你沒有頭腦發熱,逮捕那侏儒……

他們沉默地登上螺旋梯。

主堡和奔流城本身一樣是三邊造型,霍斯特公爵的書房也是三角形,東邊有一突出的石制陽台,像是一艘巨大砂岩艦隻的船首。從那裡,公爵大人可將自己的城牆、堡壘和對面河流交界處盡收眼底。父親的床已被移到陽台上。「他喜歡曬太陽,觀看河上風景。」艾德慕解釋,「父親,看看我帶誰來了?凱特來看您了……」

霍斯特·徒利一向體形碩大:年輕時高大魁梧,步入老年後則顯得有些臃腫。然而如今的他看起來卻似乎有點萎縮,全身肌肉都融進了骨頭,臉龐是那麼乾癟。凱特琳上次見他時,他的頭髮和鬍子還是棕褐裡帶了點灰,如今卻整個變成了雪白。

聽到艾德慕的聲音,他睜開眼睛。「小凱特,」聲音細小,充滿痛苦,「我的小凱特。」他臉上露出一抹顫巍巍的微笑,他摸索著要握她的手。「我在等你哪……」

「你們談吧。」說著弟弟輕輕吻了父親大人的額頭,然後轉身離開。

凱特琳跪下來,握住父親的手。那手從前雖大,如今卻顯得枯槁,皮膚松垮垮地覆蓋著骨頭,早已喪失了所有的力量。「您早該跟我說,」她說,「派人送信,或是叫鳥兒……」

「使者會被抓,被嚴刑逼供,」他回答,「渡鴉會被射下來……」一陣劇痛突然襲來,他的指頭緊緊抓住她的手。「螃蟹在我肚子里……夾啊夾,夾個不停,日夜不休地夾。他們的鉗子好生銳利啊,這些螃蟹。韋曼師傅調了夢酒給我喝,還有罌粟奶……所以我睡得很多……但你來的時候,我一定要醒著,好好看看你。蘭尼斯特家抓走你弟弟那會兒……我好害怕……到處是他們的營地……我好怕我就這麼走了,沒機會再見你一面……我好怕……」

「父親,我這不就來了么?」她說,「我和羅柏一道來的,他是您的外孫呢,他很想見您。」

「你的孩子,」他小聲說,「他繼承了我的眼睛,我記得的……」

「是的,如今依然。我們還為您帶來了詹姆·蘭尼斯特,他是我們的階下囚了。父親,奔流城之圍已經化解。」

霍斯特公爵微笑:「我看到了,昨晚開戰的時候,我跟他們說……我非看不可,於是他們把我抬上城門樓……我從城垛上看去。啊,真是太美了……火把像潮水一般涌過來,我聽見河對岸的慘叫……多美妙的慘叫……攻城塔整個燒起來了,諸神保佑……我要是那時候就死了也沒關係,還會很高興地走,只是我想先看看你的孩子。昨晚是你兒子乾的么?就你家那個羅柏?」

「是,」凱特琳的口氣堅定而驕傲。「正是羅柏……還有布林登。父親大人,叔叔他也回來了。」

「他,」父親的聲音成了微弱的囈語,「黑魚……也回來了?從艾林谷回來了?」

「是的。」

「萊沙呢?」一陣冷風吹過他稀疏的白髮。「諸神保佑,你妹妹……她也回來了嗎?」

他的話中充滿希望和渴盼,要說出真相實在困難。「沒有,我很抱歉……」

「噢,」他臉色一垮,眼裡少了些許光芒。「我本希望……我本想再看看她,然後才……」

「她在鷹巢城守著她兒子。」

霍斯特公爵虛弱地點點頭。「可憐的艾林一死,眼下他成了勞勃公爵……我明白……但她怎麼不跟你一道來?」

「父親大人,她很害怕,只是在鷹巢城裡才有安全感。」她吻了吻他滿是皺紋的眉頭。「羅柏正在外面等候,您要不要先看看他?還有布林登?」

「你兒子,」他小聲說,「對,小凱特的孩子……他有我的眼睛,我記得的,他剛出生時……好……帶他進來吧。」

「那叔叔呢?」

父親望了河流一眼。「黑魚,」他說,「他結婚了么?娶……娶妻了沒?」

到了臨終還是念念不忘,凱特琳哀傷地想。「他沒結婚。父親,你知道的,他這輩子都不會結婚了。」

「我跟他說了……我命令他結婚!我是他的領主,他知道我有權替他安排婚事。雷德溫家族血統古老,門當戶對,那女孩人既漂亮,又乖巧……只是有一點雀斑……蓓珊妮,對,就是這名字。可憐的孩子,一直等到現在,是啊,可是……」

「蓓珊妮·雷德溫多年以前就嫁給了羅宛伯爵,」凱特琳提醒他,「都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

「是么,」霍斯特公爵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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