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五章 丹妮莉絲

成群蒼蠅圍繞著卓戈卡奧,緩緩打轉,翅膀嗡嗡的聲音在丹妮的聽覺邊際迴環,令她滿懷恐懼。

無情的驕陽高掛天空,熱氣從低矮丘陵裸露的岩層間蒸散而出。汗水如一根根纖細的手指,自丹妮腫脹的雙乳緩緩流下。天地間,惟一的聲音是馬蹄堅定的噠噠聲,丹妮髮際鈴鐺有韻律的輕響,以及身後悄聲的交談。

丹妮盯著蒼蠅。

它們大如蜜蜂,體形沉重,略呈紫色,發出濕黏而噁心的光。多斯拉克人稱其為「血蠅」。它們居住於沼澤地和死水潭,以吸食人馬鮮血為生,並在腐屍或瀕死的人畜身上產卵。卓戈恨極了這種生物,每當有血蠅靠近,他的手便如靈蛇般迅速竄出,一把抓住,她從未見他失手過。他會把蒼蠅握在巨掌里,聽任它狂亂地嗡嗡亂飛,最後才用力捏緊,等張開手,蒼蠅已成為他掌心的一灘紅印。

這時,有一隻血蠅在他坐騎的臀部爬來爬去,駿馬憤怒地甩著尾巴,想把它趕走。其他蒼蠅則在卓戈周圍來回飛動,越飛越近,然而卡奧卻沒有反應。他的視線朝向遠方的褐色丘陵,韁繩鬆鬆垮垮地垂在手中。在他的彩繪背心下,一層無花果葉和乾涸的藍泥覆蓋著胸前的傷口,那是草藥婦人專為他調製的。彌麗·馬茲·篤爾的藥膏不僅灼熱,更令他搔癢難耐,因此六天前他便已撕掉膏藥,罵她是「巫魔女」。泥膏比較舒服,況且草藥婦人還為他調製了罌粟酒,這三天來他喝得厲害;即便不喝罌粟酒,他也豪飲發酵馬奶或胡椒啤酒。

然而他卻幾乎不碰食物,到了夜裡則是又踢打又呻吟。丹妮看得出,他的臉變得好削瘦。雷戈在她的肚子里不斷騷動,活像一匹駿馬,但絲毫沒有引起卓戈的興趣。每天早上,當他從噩夢中醒來,她便發現他的臉上又多了新的痛苦痕迹。眼下,他竟連話也不說了,使她倍感驚恐。是啊,自從他們日出時出發以來,他連一個字也沒有說。即便她主動開口,得到的也只是一聲咕噥,過了中午,連咕噥都沒了。

一隻血蠅降落在卡奧裸露的肩膀上,另外一隻則盤旋片刻,停上了他脖子,並朝他嘴巴爬去。卓戈卡奧在馬鞍上微微晃動,髮際鈴鐺輕聲作響,坐騎則以穩定的步伐繼續前進。

丹妮夾緊銀馬,騎到他身旁。「夫君,」她輕聲說,「卓戈,我的日和星。」

他似乎根本沒聽見。血蠅順著他長長的鬍子往上爬,爬上臉頰,停在鼻子旁的皺痕里。丹妮驚訝得屏住呼吸。「卓戈,」她笨拙地伸手去扶他的臂膀。

卓戈卡奧在馬鞍上晃了晃,緩緩傾斜,重重地從馬上摔了下去。血蠅群散開了一個心跳的瞬間,隨即又徘徊而回,停在他身上。

「不,」丹妮連忙勒住韁繩,不顧自己的大肚子,蹣跚著翻下小銀馬,奔向他身邊。

他身下的草地棕黃乾枯。當丹妮在他身邊跪下時,卓戈發出痛苦的叫喊。他的呼吸卡在喉嚨里,看她的眼神彷彿不認得她。「我的馬。」他喘著氣說。丹妮揮開他胸膛上的蒼蠅,學他的樣子捏死了一隻。手指下,他的皮膚燙得嚇人。

卡奧的血盟衛就跟在後面。她聽見哈戈大喊,他們快馬加鞭地趕來。科霍羅自馬背一躍而下。「吾血之血!」他邊跪邊喊。其他兩人則留在馬上。

「不,」卓戈卡奧呻吟著在丹妮懷中掙扎。「必須騎馬。騎馬。不。」

「他從自己的馬上摔下來。」哈戈瞪著腳下的他們說,他那張闊臉毫無表情,但聲音如鉛般沉重。

「別說這種話,」丹妮告訴他,「今天我們騎得也夠遠了,就在這裡紮營。」

「這裡?」哈戈環顧四周。此地植物乾枯,一片棕黃,不適人居。「這裡不能紮營。」

「女人無權命令我們停下,」柯索說,「即便卡麗熙也不例外。」

「我們就在這裡紮營。」丹妮重複,「哈戈,傳話下去,就說卓戈卡奧命令大家停下。若有人問起原因,就說我快生了,無法再走。科霍羅,把奴隸帶來,讓他們立刻搭起卡奧的帳篷。柯索——」

「卡麗熙,你無權命令我。」柯索說。

「你去把彌麗·馬茲·篤爾找來。」她告訴他。女祭司應該和其他「羊人」一起,位於長長的奴隸隊伍中。「帶她來見我,叫她把藥箱也帶來。」

柯索從馬上瞪著她,兩眼剛硬如燧石。「巫魔女,」他啐了一口,「我不幹。」

「你立刻去辦,」丹妮說,「否則等卓戈醒來,他會想知道你為何忤逆我。」

柯索憤怒地調轉馬頭,飛奔而去……但丹妮知道,無論他多麼不情願,終究是會把彌麗·馬茲·篤爾帶來的。奴隸們在一片崎嶇的黑色岩層下搭起卓戈卡奧的大帳,那裡的陰影可以稍稍遮擋午後的驕陽。即便如此,當伊麗和多莉亞協助丹妮攙扶卓戈走進沙絲帳時,裡面依舊熱得令人窒息。地上鋪著厚重的繪畫地毯,枕頭散置於角落。埃蘿葉,那個丹妮在「羊人」城鎮的泥牆外解救的羞怯女孩,已經燃起一個火盆。他們讓卓戈平躺在草席上。「不,」他用通用語呢喃著,「不,不。」他只說得出這個字,彷彿這是他能力惟一所及。

多莉亞解開他的獎章腰帶,脫下他的背心和綁腿,姬琪則跪在他腳邊,為他解開騎馬涼鞋。伊麗想讓帳篷敞開通風,但丹妮不準,她絕不能讓別人看見卓戈神智不清的虛弱模樣。當她的卡斯部眾抵達時,她要他們守在門口。「未經我允許,不準任何人進來。」她對喬戈說,「誰都不行。」

埃蘿葉畏懼地看著躺在席上的卓戈。「他死了。」她小聲說。

丹妮抽了她一個耳光。「卡奧不會死,他是騎著世界的駿馬之父,他的頭髮從未修剪,至今依舊綁著他父親留給他的鈴鐺。」

「可是,卡麗熙,」姬琪道,「他從自己的馬上摔下來。」

丹妮眼中突然盈滿淚水,她顫抖著別過頭去。他從自己的馬上摔下來!的確如此,不僅她親眼目睹,血盟衛看到了,目擊者還包括她的女僕和卡斯部眾。除此之外還有多少呢?他們不可能保守秘密,丹妮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無法騎馬的卡奧便無能統治,而卓戈竟從自己的馬上摔了下去。

「我們必須幫他沐浴。」她固執地說。她絕不能讓自己陷入絕望。「伊麗,叫人馬上把澡盆搬來。多莉亞、埃蘿葉,去找水,要涼水,他身體好燙。」他簡直是人皮包裹的一團火。

奴隸們將沉重的赤銅澡盆放在帳篷角落。當多莉亞拿來第一罐水時,丹妮浸濕一卷絲布,蓋在卓戈滾燙的額際。他雙眼直視,卻視而不見。他張開嘴巴,卻說不出話,只有呻吟。「彌麗·馬茲·篤爾在哪兒?」她的耐心快要被恐懼磨光,忍不住厲聲質問。

「柯索一定能找到她,」伊麗說。

女僕們將澡盆灌滿散發著硫磺氣息的溫水,加入幾罐苦油和幾把搗碎的薄荷葉。在她們準備洗澡水時,身懷六甲的丹妮笨拙地跪在夫君身邊,用不安的手指解開他的髮辮,一如他在星空下與她初次結合的那個晚上。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鈴鐺一個個放好,她告訴自己,等他康復,他需要重新繫上這些鈴鐺。

一股空氣吹進帳篷,原來是阿戈從絲幕間探頭。「卡麗熙,」他說,「安達爾人來了,他請求進來。」

「安達爾人」是多斯拉克人對喬拉爵士的稱呼。「好的,」她笨拙地起身,「讓他進來。」她信任這位騎士,假如還有人知道現在該怎麼做,那此人非他莫屬。

喬拉·莫爾蒙爵士低頭穿過帳門,等了一會兒,使眼睛適應黑暗。在南方的炎熱氣候下,他穿了寬鬆的斑紋沙絲長褲,綁到膝蓋、露出腳趾的騎馬涼鞋,佩劍則掛在一條曲折的馬鬃帶上。在漂白的背心下,他赤裸胸膛,皮膚因日晒而通紅。「到處都是謠言,整個卡拉薩都傳遍了。」他說,「據說卓戈卡奧從自己的馬上摔下來。」

「幫幫他吧,」丹妮哀求。「看在你承諾過對我的愛份上,幫幫他罷。」

騎士在她身邊跪下,意味深長地審視卓戈良久,最後對丹妮說:「把您的女僕支開。」

丹妮的喉嚨因恐懼而緊繃,她一言不發地打了個手勢,伊麗便哄著其他人出了帳篷。

她們離去後,喬拉爵士抽出匕首,熟練地割開卓戈胸膛上的黑葉和干藍泥,動作之輕巧,難以想像竟是出自如此一位大漢之手。敷料早已干如羊人的泥牆,也像泥牆一樣輕易破裂。喬拉爵士用匕首切開於泥,撬掉血肉上的碎塊,剝下一片片葉子。一股惡臭甜膩的味道從傷口湧出,濃烈得讓她不能呼吸。滿地落葉結滿了血塊和膿瘡,卓戈的胸膛一片漆黑,腐爛的傷口閃閃發亮。

「不,」丹妮小聲說,淚水滾下雙頰。「不,求求你,諸神救救我,不要。」

卓戈卡奧抽搐了一下,好似在與某個看不見的敵人拚鬥。黑色的膿血自他傷口緩緩地流下。

「公主殿下,您的卡奧與死人無異。」

「不,他不能死,他不可以死,這只是個小傷,」丹妮伸出細小的雙手,緊緊握住卓戈長滿老繭的巨掌。「我不會讓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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