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珊莎

事發後第三天,他們才帶珊莎去見王后。

她選了一條式樣簡單的深灰色羊毛裙,剪裁雖然樸素,袖口和領子卻繡得精細。沒有僕人幫忙,她只得自己繫上銀色衣帶,頓時覺得手指笨拙而不靈活。珍妮·普爾雖和她軟禁在一起,卻一點忙也幫不上。她哭腫了臉,一直為了她父親哭哭啼啼。

「我相信你父親一定沒事,」總算扣好衣服後,珊莎告訴她,「我會請王后讓你見見他。」她本以為如此好心的提議定可提起珍妮的精神,想不到她卻用紅腫的眼睛怔怔地看她,然後哭得更厲害。真是個長不大的小孩。

事發當天,珊莎也哭過。縱然有梅葛樓重重厚牆所保護,且房門緊閉放下門閂,但屠殺開始時卻依舊駭人。她從小聽著廣場上的金鐵交擊聲長大,幾乎天天都會見識刀劍,可一旦知道外面是來真的,一切又都不一樣了。它們變得那麼陌生,聞所未聞的聲音不斷傳來:吃痛悶哼聲、憤怒咒罵聲、呼喊求救聲,以及負傷垂死之人的呻吟。歌謠里的騎士從來不會慘叫,從來不會跪地求饒。

所以她哭了,隔著門請求他們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呼喚父親,呼喚茉丹修女,呼喚國王,呼喚她的白馬王子。可惜就算門外守衛聽見了她的哀求,他們也沒有回應。他們只在當天深夜打開門,把渾身淤傷、顫抖不已的珍妮·普爾推進來。「他們把所有人都殺光了。」管家的女兒朝她尖叫。說獵狗拿著戰錘破門進入她的房間,首相塔的螺旋梯上全是死屍,染血的階梯滑溜溜的。珊莎擦乾眼淚,努力安慰自己的朋友。她們睡在同一張床上,相互摟抱,宛如姐妹。

第二天情況更糟。珊莎被監禁的房間位於梅葛樓最高塔的頂層。從窗戶望去可以看到城門樓的鐵閘已經放下,乾涸護城河上的弔橋升起,切斷了這座城中城與城堡其餘部分的聯繫。蘭尼斯特衛兵手執長槍和十字弓逡巡於城牆之上。打鬥已經結束,宛如墓地般的死寂籠罩了紅堡,只剩下珍妮·普爾無盡的抽噎啜泣。

她們沒被餓著——早餐是硬乳酪,剛出爐的麵包和牛奶,中午是烤雞和青蔬,晚餐則是牛肉大麥濃湯——但送飯的人拒絕回答珊莎的問題。當天傍晚,有幾位婦人從首相塔帶了些她和珍妮的衣物過來,可她們驚慌失措的程度與珍妮不相上下,她剛要開口問話,她們便仿如見了灰疫病般避之唯恐不及。門外的守衛也依舊不讓她們離開房間。

「求求你,我要跟王后談談,」她對他們說,那天她對每個人都這樣說。「她想見我的,我知道。請你們轉告她我要見她。如果見不到王后,那麻煩你們去找喬佛里王子。我和他長大以後要結婚的。」

震耳欲聾的鐘聲於那天日落時分響起。鐘聲沉厚而洪亮,緩慢悠長的餘音卻教珊莎感到莫名的恐懼。鐘聲響而未絕,一會兒之後她們聽見維桑尼亞丘陵上貝勒大聖堂里的鐘也跟著回應。聲音宛如陣雷,轟隆響徹全城,預示著即將來臨的狂風暴雨。

「發生了什麼事?」珍妮捂著耳朵問,「他們為什麼敲鐘?」

「國王駕崩了。」珊莎說不上自己如何知道,但她就是知道。緩慢而無止盡的鐘聲充斥房間,哀傷有如輓歌。難道有敵人攻進城裡,殺害了勞勃國王?難道這就是她們所聽見的打鬥?

她滿腦疑惑地睡去,睡得很不安穩,提心弔膽。她英俊的喬佛里如今是國王了嗎?還是他們連他也一起殺了?她為他擔心,也為父親害怕。如果他們告訴她外面究竟怎麼回事就好了……

那天晚上,珊莎夢見喬佛里坐在王位上,她自己則穿著一襲金衣靠在他身旁,頭頂冠冕,她所認識的每個人都來到她面前屈膝致意。

翌日清晨,亦即第三天早上,御林鐵衛的柏洛斯·布勞恩爵士前來護送她去覲見王后。

柏洛斯爵士是個胸膛寬厚,有一雙向外彎曲的短腿的醜陋男子。他生了個扁鼻,兩頰鬆弛,一頭髮質糟糕的灰發。這天他穿了白天鵝絨外衣,雪白披風用一個獅子別針系著。獅子鍍上一層軟金箔,有小小的紅寶石鑲成的眼睛。「柏洛斯爵士,您今早真是容光煥發,格外迷人哪。」珊莎告訴他。官家小姐無時無刻不能忘記禮貌,而且她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有個官家小姐的樣子。

「小姐,您也是哪。」柏洛斯爵士語氣平板地說,「王后陛下正在等你。請隨我來。」

門外有紅袍獅盔的蘭尼斯特衛兵站崗,珊莎經過時,還特別友好地朝他們微笑早安。這是她自兩天前被亞歷斯·奧克赫特爵士帶來這裡後首次踏出房門。「好孩子,這是為你的安全著想,」瑟曦王后告訴她,「如果喬佛里親愛的女孩出了意外,他一定不會原諒我的。」

珊莎本以為柏洛斯爵士會護送她到王家居室,沒想到他卻領她走出了梅葛樓。弔橋已再度放下。幾名工人正把同伴用繩子垂到乾涸的護城河床。珊莎探頭一看,只見下方巨大的尖刺上釘了一具屍首。她連忙移開視線,不敢發問,不敢再看,不敢想像那是某位她所認識的人。

他們在議事廳里找到瑟曦王后,她正坐在長桌的首位,桌上堆滿紙張、蠟燭和一疊疊的蠟泥。珊莎不曾見過陳設如此華麗的房間,不由得睜大眼睛看著雕花木屏風,以及蹲坐大門兩側的人面獅身獸雕像。

「王后陛下,」當另一名御林鐵衛,生了張死人臉的曼登爵士領他們走進去時,柏洛斯爵士開口說,「我把這女孩帶來了。」

珊莎原本期盼喬佛里會和王后在一起,可惜她的白馬王子沒來,反倒是三位重臣在場。派提爾·貝里席伯爵坐在王后左手,派席爾國師在桌子另一邊,渾身花香的瓦里斯伯爵則在他們周圍晃來晃去。她突然恐懼地發現他們都身著黑衣,那是喪服的顏色啊……

王后穿了一件高領的黑絲禮服,上身縫綴了上百顆暗紅寶石,從脖頸直覆到胸部。寶石被琢磨成淚滴的形狀,一眼望去,王后彷彿正在泣血。瑟曦見到她,臉上露出珊莎所見過最甜美、卻也最哀傷的微笑。「珊莎,我的好孩子。」她說,「我知道你一直想見我,很抱歉我到現在才找你來。只怪最近諸事紛亂,我實在抽不出時間。我想我的手下沒讓你受委屈罷?」

「陛下,每個人都對我們既照顧又友好,非常感謝您的關心,」珊莎彬彬有禮地說,「只不過,嗯,沒有人願意跟我們說話,或者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們?」瑟曦似乎頗感困惑。

「我們把那個管家的女兒送去跟她一起住,」柏洛斯爵士道,「我們實在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王后皺起眉頭。「下回記得先問,」她口氣銳利地說,「天知道她朝珊莎腦子裡鬼扯些什麼。」

「珍妮她嚇壞了,」珊莎說,「整天哭個不停。我答應幫她問可不可以讓她見見她父親。」

派席爾老國師垂下眼睛。

「她父親沒事吧?」珊莎焦急地說。她知道外面發生過打鬥,但總不會有人傷害一個做管家的人吧?維揚·普爾平日可是連劍都不配的。

瑟曦王后依次掃視每位重臣。「我可不希望珊莎受到無謂的驚嚇。諸位大人,我們該如何來安頓她這位小朋友呢?」

培提爾伯爵往前靠。「我來給她找個地方吧。」

「不要留在城裡。」王后說。

「你當我是笨蛋不成?」

王后沒理他。「柏洛斯爵士,勞駕您護送這位小妹妹前往培提爾大人住處,並吩咐他的手下妥善照顧,直到他回去為止。就跟她說小指頭會帶她去見她父親,這樣該能安撫她的情緒。我希望你在珊莎回去之前將此事辦妥。」

「遵命,陛下。」柏洛斯爵士道。他深深一鞠躬,筆直地躍起身,抖著身後的白披風離開。

珊莎被搞糊塗了。「我不懂,」她說,「珍妮的父親他人在哪裡呢?柏洛斯爵士為何不直接帶她去見他,反而要培提爾大人帶她去呀?」她本已立志要有淑女風範,要像王后那般溫柔,像母親凱特琳夫人那般堅毅,但這會兒她突然又害怕起來,甚至擔心自己會掉下眼淚。「您要把她送到哪兒?她是個好女孩,什麼也沒做錯啊。」

「她害你擔驚受怕了,」王后溫柔地說,「我們可不能讓這種事再度發生。別提她了,嗯?我向你保證,貝里席大人會好好照顧珍妮的。」她拍拍旁邊的椅子。「坐下吧,珊莎,我有話跟你說。」

珊莎在王后身旁坐下。瑟曦再度露出微笑,然而這次卻沒能紓解她的不安。瓦里斯絞著他柔軟的雙手,派席爾國師撐著充滿睡意的眼睛,看著眼前的紙張,但她能感覺小指頭盯著自己的視線。矮個子看她的眼神,總讓珊莎覺得自己彷彿沒穿衣服,不禁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親愛的珊莎,」瑟曦王后邊說邊伸出一隻柔軟的手,放在她手腕上。「你真是個漂亮的好孩子。我真希望你知道喬佛里和我有多麼愛你。」

「真的嗎?」珊莎簡直喘不過氣來。小指頭頓時被拋到腦後。她的白馬王子愛她。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王后微笑道:「我幾乎把你當成自己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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