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艾德

「艾德大人,痛覺是天上諸神的恩賜啊,」派席爾大學士告訴他,「這代表骨頭正在逐漸接合,傷口也快要痊癒,您該心存感激才是。」

「等何時我腳不痛了,再來感激也不遲。」

派席爾把塞上瓶蓋的藥罐放在床邊的桌上。「這是罌粟花奶,痛得太厲害的時候喝。」

「我已經睡得太多。」

「睡眠是最好的醫生。」

「我以為好醫生是你。」

派席爾滿臉倦容地微笑。「大人,很高興看到您還這麼幽默。」他靠過來低聲說,「今天早上來了只渡鴉,帶來王后她父親大人的信。我想最好讓您知道。」

「黑色的翅膀,黑色的消息。」奈德陰沉地說:「信上怎麼說?」

「泰溫大人對您派人去逮捕格雷果·克里岡一事極為憤概。」大學士悄聲對他說,「這正好印證我的擔心,您應該記得,當初我在朝廷上也提醒過您。」

「讓他去憤概。」奈德說。每當他腳傷抽痛,他便會想起詹姆·蘭尼斯特的微笑,以及喬里死在他懷中的景況。「他愛寫什麼給王后是他的事。貝里伯爵打的是國王的旗號,執行的是國王的律法,要是泰溫大人敢插手干預,那他就得向勞勃負責。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打獵更能吸引陛下,莫過於率軍討伐違抗命令的臣下了。」

派席爾抽回身子,脖子上的鎖鏈吭啷作響。「如您所言。我明天再來看看。」老人收拾東西很快離去。奈德想也知道他八成會直奔王家居室,把他的反應通報王后。好個「我想最好讓您知道」……說得一副瑟曦沒有特別吩咐他把她父親的恐嚇說出來似的。他希望自己的回答能讓她咬牙切齒。實際上奈德對勞勃並不如他表面上顯示的那麼有信心,但沒必要讓瑟曦知道。

派席爾走後,奈德要來一杯摻蜂蜜的酒。這東西喝了同樣會干擾神智,卻沒那麼嚴重。他必須保持思緒明晰。他問過自己一千遍:假如瓊恩。艾林得知真相後沒被人害死,他接下來會採取什麼行動?話說回來,說不定他採取過行動,卻因此而喪命。

說來奇怪,有時候孩子無知的眼睛,反而能看到成年人視而不見的事實。總有一天,等珊莎長大,他一定要告訴她,她的一句話是如何為他撥開了重重疑雲。她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說出「他一點都不像那酒鬼國王」這句氣話,單純的真相頓時在他胸口翻湧,冰冷一如死亡。這就是殺死瓊恩·艾林的那把劍,當時奈德便想,這把劍同樣也會殺死勞勃,或許比較慢,但絕對是遲早的事。斷腿終會癒合,然而某些背叛卻會逐漸腐蝕靈魂。

國師離開後不到一小時,小指頭身穿胸前用黑線綉有仿聲鳥的李子色外衣,披著黑白相間的條紋披風前來造訪。「大人,我不能久留,」他進門便說,「坦妲伯爵夫人等著我共進午餐,想必會特地為我烤只肥牛。呵,如果那隻牛跟她女兒一樣肥,我吃了八成會活活脹死。您的腳可還好?」

「又痛又癢,快把我逼瘋了。」

小指頭抬起一邊眉毛。「從今往後,沒事別讓馬壓到。我勸你趕緊好起來,國內情勢越來越不安定。瓦里斯聽到不少從西邊傳來的壞消息,流浪武士和自由騎手正朝凱岩城蜂擁而去,他們可不是和泰溫大人聊天去的。」

「國王那邊有消息嗎?」奈德問,「勞勃到底要打獵到什麼時候?」

「若是依他的意,我想他會待在森林裡,等你和王后都老死了才回來。」培提爾淺淺一笑。「既然這不可能,大概等殺到獵物他就會回來罷。他們找到了那隻白鹿……噢,應該說找到了白鹿的殘骸。有些狼捷足先登,只留給國王陛下一隻鹿蹄和一隻鹿角。勞勃氣壞了,隨後他聽說森林深處有隻怪物般的大熊,這時怎麼也攔不住他啦。喬佛里王子,羅伊斯家的人,巴隆·史文,以及其他二十幾號人今早上回來了。其他人陪著國王繼續打獵。」

「獵狗呢?」奈德皺眉問。眼下詹姆爵士業已逃出城去和他父親會師,蘭尼斯特家的人裡面,就數桑鐸·克里岡最教他擔心。

「喔,他跟喬佛里一道回來,他們直接奔王后那兒去了。」小指頭微笑,「等他知道貝里大人帶兵去殺他老哥的時候,我寧可花一百枚銀鹿變成草叢裡的蟑螂。」

「就算瞎子也看得出獵狗恨透他哥哥。」

「是啊,可是格雷果也只有他能恨,輪不到你殺。待唐德利恩削平魔山的山峰,克里岡家族的領地與稅賦自然會傳給桑鐸,但別奢望他跟你道謝啦,絕對不會。抱歉,我真的該走了,坦妲伯爵夫人和她的肥牛還等著我呢。」

還沒到門邊,培提爾瞥見桌上那本梅利恩國師的厚重巨著,便停下來,隨意翻開封面。「《七國主要貴族之世家譜系與歷史(內附許多關於爵爺夫人和他們子女的描述)》,」他念道,「這可真是我見過的最無聊的東西了。大人,敢情您用這來幫助入眠?」

有那麼一瞬間,奈德猶豫要不要把實情告訴他,但小指頭的玩笑令他生厭。這傢伙老是自以為機靈,那抹促狹的微笑從來不離唇邊。「瓊恩·艾林生病時讀的就是這本書。」奈德謹慎地說,打算試探對方的反應。

他果然一如既往地耍了個嘴皮子。「若是這樣,」他說,「那死還真算得上解脫。」語畢培提爾·貝里席伯爵鞠躬離去。

艾德·史塔克容許自己咒罵了一句。除了自己的手下,城裡無人可以信任。小指頭雖曾幫忙藏匿凱特琳,也協助奈德明查暗訪,然而當詹姆和他手下出現時,他那幅急於自保的嘴臉,至今依舊曆歷如繪。瓦里斯更糟。他成天強調自己忠心耿耿,事實上他知道的太多,真正去做的卻太少。派席爾國師越看越像瑟曦的走狗,巴利斯坦爵士則年事已高,又食古不化,多半會告訴奈德管好份內之事即可。

時間異常緊迫,待國王遊獵歸來,出於榮譽,奈德非得向他吐露實情不可。維揚·普爾已經安排好珊莎和艾莉亞三天後搭乘布拉佛斯的風之巫女號離開,奈德再也無法以她們的安危作為自己拖延的借口。

然而昨夜他卻夢見了雷加的孩子。泰溫公爵將屍首用他侍衛的紅披風裹好,放在鐵王座下。這麼做頗為聰明,因為包著紅布,血跡便不太明顯。小公主死時光著腳,身上穿著睡衣,而那男孩……那男孩……。

奈德絕不能讓類似的事情重演。王國再不能出現第二個喪心病狂的國王,更經不起又一次充滿仇恨的腥風血雨。他得想辦法保護那幾個孩子。

勞勃是很可以表現仁慈的人。巴利斯坦爵士並非他惟一赦免的對象。派席爾國師,「八爪蜘蛛」瓦里斯,巴隆·葛雷喬伊……他們個個曾與勞勃為敵,然而一旦宣誓效忠,也都能得到友誼的擁抱,保留自己的榮譽。只要對方表現英勇,行事正直,勞勃便會將他當成勇敢的對手,尊敬有加。

然而這次情況有別:暗中下毒,背後捅刀,這種事他絕對無法原諒,就像他始終無法原諒雷加。我要教他們像龍一樣死得乾淨徹底,奈德想起勞勃的話。

即便如此,他依舊無法保持沉默。他要對勞勃負責,更要對整個國家,對死去的瓊恩·艾林……對布蘭負責。那孩子肯定是無意之中聽見部分事實,否則他們何必殺他滅口?

當天傍晚,他把身材粗壯,留著淡黃鬍鬚,被他的孩子們戲稱為「胖湯姆」的守衛托馬德找來。由於喬里已死,埃林又出門在外,胖湯姆便成了他的侍衛隊長。想到這奈德覺得些微不安,托馬德是個很可靠的人,待人和藹可親,忠心耿耿,不辭辛勞,某些地方還算能幹,但他已年近五十,而即使年輕時也算不上精力充沛。或許奈德不該這麼輕易地送走半數侍衛,那些可都是他手下最精良的戰士。

「我需要你幫忙,」托馬德進門時,奈德對他說。胖湯姆每當被主人傳喚,總有些惴惴不安,這回也不例外。「扶我去神木林。」

「艾德大人,這樣好嗎?您腳這個樣子……」

「或許不好,但我必須這麼做。」

托馬德叫來瓦利,奈德一手扶一人的肩膀,勉強走下高塔陡峭的樓梯,跛著腳穿過內城。「將守衛班次加倍,」他告訴胖湯姆。「未經我允許,任何人不準進出首相塔。」

湯姆眨眨眼。「老爺,眼下少了埃林他們,我們的人手很吃緊——」

「不用多久。暫時延長值班時間。」

「遵命,老爺。」湯姆回答,「我能否詢問——」

「最好不要。」奈德立時回答。

神木林里空無一人,信仰南方諸神的城堡中,向來如此。等他們在心樹旁的草地把他放下,他的腳已經痛得撕心裂肺。「謝謝。」他從袖子里取出一張用家徽印章封好的紙。「麻煩你們立刻把它送去。」

托馬德望見奈德寫在紙上的名字,不安地舔舔嘴唇。「老爺……」

「湯姆,你照辦就是。」奈德說。

他不知自己在神木林的靜謐中等了多久。這裡安詳而寧靜。厚重的圍牆阻隔了城堡里的人馬喧騰,他聽見蟲鳴鳥叫,聽見葉子在風中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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