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艾德

透過紅堡深廣王座廳的狹窄高窗,夕陽餘暉遍灑地面,為牆壁掛上暗紅色的條紋。龍頭曾經高懸於此,如今石牆雖已為青綠和棕褐相襯、栩栩如生地描繪狩獵情景的掛毯織錦所覆蓋,但在奈德眼中,整個大廳依舊浸潤在一片血紅之中。

他高高坐在「征服者」伊耿寬大而古老的座位上。那是張鋼鐵鑄成,滿是猙獰尖刺利角和詭異扭曲金屬的椅子,它正如勞勃所警告的那般,是張天殺的不舒服的椅子。眼下他的斷腿不住抽痛,這種感覺更是無以復加。他身子底下的金屬每一小時都越顯堅硬,布滿利齒般尖刺的椅背,更教他無法倚靠。當年征服者伊耿命令手下鐵匠使用敵人投降時的棄械,鎔鑄成一張大椅時,曾說:「作國王的不能舒舒服服地坐著」。伊耿這傲慢的傢伙該死,奈德陰沉地想,勞勃和他的打獵遊戲也該死。

「你能確定他們不是土匪毛賊?」坐在王座下方議事桌邊的瓦里斯輕聲問。他身旁的派席爾大學士坐立難安,小指頭則擺弄著一枝筆。列席的重臣只有他們幾個。前幾天有人在御林里瞧見了一隻白公鹿,藍禮大人和巴利斯坦爵士便陪伴國王前去打獵,同行的還有喬佛里王子、桑鐸·克里岡、巴隆·史文以及半數廷臣。正因如此,奈德才不得不暫代勞勃坐在鐵王座上處理國事。

好歹他還有椅子可坐。在王座廳里,除了王室家族和幾位重臣,餘人都得畢恭畢敬地或站或跪。前來請願的人群聚大門邊,騎士、貴族與仕女站在掛毯下,平民百姓則在走廊上。全副武裝的衛兵肩披金色或灰色的披風,威嚴挺立。

這群村民單膝下跪,不論男女老少,清一色衣著破爛,滿身血污,臉上刻滿了恐懼。帶他們進來作證的三位騎士站在後面。

「土匪?瓦里斯大人,」雷蒙·戴瑞爵士語透輕蔑。「哼,說得好,他們當然是土匪了。蘭尼斯特家的土匪。」

奈德感覺得到大廳里的緊張氣氛,在場人等不論出身高低,均屏息豎耳傾聽。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自凱特琳逮捕提利昂·蘭尼斯特之後,西境便宛如一座柴火庫。奔流城與凱岩城均已召集封臣,此刻兩軍正向金牙城下的山口聚集。爆發流血衝突是遲早的事。現在惟一的問題是如何能將傷害減到最小。

滿眼憂傷,若非臉上酒紅色的胎記,本來還算英俊的卡列爾·凡斯爵士指著跪在地上的村民說:「艾德大人,榭爾全村就只剩這些人,其他的都和溫德鎮、戲子灘的居民一樣,通通死光了。」

「起來,」奈德命令村民們。他向來不相信一個人跪著的時候所說的話。「你們通通都起來。」

榭爾的居民聽了紛紛掙扎著起身。一位老者要靠人攙扶才能站起,另一個穿著血衣的女孩則維持跪姿,怔怔地望著亞歷斯·奧克赫特爵士。他身穿御林鐵衛的白袍白甲,站在王座下方,隨時準備誓死保衛國王……或者,奈德猜測,保衛國王的首相。

「喬斯,」雷蒙·戴瑞爵士對一位穿著釀酒師傅圍裙的光頭胖子說,「快跟首相大人說榭爾發生了什麼事。」

喬斯點點頭。「啟稟國王陛下——」

「國王陛下他正在黑水灣對岸打獵,」奈德一邊說,一邊自忖一個人有沒有可能終生居住在距紅堡僅幾日騎程的地方,卻仍舊對國王的相貌一無所知。奈德穿著白色的亞麻外衣,胸前綉有史塔克家族的冰原狼紋章,黑羊毛披風用象徵職位的銀手徽章別在頸邊。黑白灰三色,正是真理的三種可能。「我是國王之手,即御前首相艾德·史塔克公爵。告訴我你是誰,以及你對這些強盜所知的一切。」

「俺開了……以前俺開了……以前俺開了家酒館,大人,在榭爾,就在石橋旁邊。大家都說俺釀的麥酒是頸澤以南最好的,大人,請您見諒。可是大人,現在全都沒了。他們進來喝飽以後又把剩下的倒掉,然後放火燒了房子,本來啊,大人,本來他們還打算要俺命,可他們沒逮著。」

「他們放火把咱逼走,」他旁邊的一個農夫說,「大半夜裡從南方來,把田啊房子啊通通給燒了,誰要是敢上前阻攔就沒命。可是大人,他們不是強盜,因為他們根本不是來搶東西,他們把我的乳牛宰了之後,把屍體丟在那兒喂蒼蠅和烏鴉。」

「他們還把我徒弟活活踩死,」一個有著鐵匠的肌肉,頭上包了繃帶的矮胖男子說。看得出他特別換上最好的衣服上朝,但那條褲子卻布滿補丁,斗篷也是風塵僕僕。「他們騎在馬上哈哈大笑,追著他跑來跑去,還拿槍戳他,當成是在玩遊戲。那孩子就這樣跑啊,慘叫個不停,最後摔倒在地,被塊頭最大那傢伙一槍刺死。」

跪在地上的女孩伸長脖子抬頭看著高高在上的奈德。「陛下,他們還殺了我娘。然後他們……他們……」她的話音漸弱,彷彿忘了原本要說些什麼,自顧自地啼哭了起來。

雷蒙·戴瑞爵士接過話茬:「溫德鎮的居民躲進莊園,可房子乃是木製,入侵者便將其鋪上稻草,把他們活活燒死在裡面。有些人開門衝出火場逃走,他們便用弓箭射殺,連懷抱奶娃的女人也不放過。」

「哎喲,真是可怕,」瓦里斯喃喃道,「怎麼會有人如此殘忍呢?」

「他們本來也要這麼對付俺們,幸好榭爾的莊園是石頭做的,」喬斯道,「有人想用煙把俺們薰出來,可那大塊頭說河上游比較有收穫,就奔戲子灘去了。」

奈德身體前傾,手指觸碰到冰冷的金屬。他每根指頭間都是一柄刀刃,尖端是彎曲的利劍,有如爪子般從王座的扶手向外伸展。雖然歷經了三個世紀,其中有些刃葉依舊鋒利逼人。對粗心大意的人來說,鐵王座稱得上機關密布。歌謠里唱著當初花了一千把劍,經過黑死神貝勒里恩的烈焰加熱熔解,方才鑄成王座。敲敲打打前後總共花了五十九天,最後的成品就是如今這座邊緣如剃刀般鋒利,無處不是倒鉤和糾結的駝背黑怪物。這張椅子可以殺人,倘若傳說屬實,還真的殺過。

艾德·史塔克並不想坐上來,但如今他高踞於此,而下面的人民前來請求他主持正義。「你們有何證據指明這些是蘭尼斯特家族的人?」他問,同時努力壓抑怒氣。「他們穿了紅披風或打著獅子旗嗎?」

「即便蘭尼斯特的人,也不至於蠢到這種地步。」馬柯·派柏爵士斥道。他是個脾氣暴躁、有如好鬥雄雞的年輕人。雖然在奈德看來,他歷練太淺,又太過血氣方剛,但他卻是凱特琳的弟弟艾德慕·徒利的好友。

「大人,他們個個騎著駿馬身披鎧甲,」卡列爾爵士冷靜地回答,「手中持有精鋼長槍和寶劍,還有用來屠殺村民的戰斧。」他伸手指指這群衣衫襤褸的倖存者中的一人。「你,對,就是你,說出來沒關係,把你跟我說的話都告訴首相大人。」

老人低下頭。「關於他們騎的馬,」他說,「他們騎的是戰馬。我在維倫老爵士的馬房裡做過很多年,看得出其中差異。他們騎的馬沒有一匹是犁過田的,我敢以天上諸神之名發誓。」

「騎好馬的土匪,」小指頭表示意見,「或許馬是他們剛從別處搶來的。」

「這群強盜一共有多少人?」奈德問。

「最起碼一百個。」喬斯回答,而在同時,那位包著繃帶的鐵匠也開了口,「五十個。」他後面的老太婆則說,「好幾百人啊,大人,根本就是一支軍隊。」

「好太太,我相信您說得很正確。」艾德公爵告訴她,「你們說他們沒打旗幟,那他們穿的盔甲呢?你們有沒有誰注意到上面的花紋或裝飾,或者是盾牌和頭盔上的家徽?」

釀酒師傅喬斯搖搖頭。「大人,有的話那敢情好,可他們穿的盔甲樣式都很普通,只有……只有那領頭的,他雖然穿得和其他人一樣,可您絕不會把他和別人弄混。大人,這傢伙塊頭可真大,俺敢打賭,那些斷言巨人已死的人沒見過這傢伙。他塊頭大得跟頭牛似的,講起話來聲音響得像山石迸裂。」

「一定是『魔山』!」馬柯爵士大聲說,「這還用問?一定是格雷果·克里岡乾的好事。」

奈德聽見窗戶下方和大廳遠端竊竊私語聲此起彼落,不安的說話聲也從外面的走廊傳來。在場眾人不論貧富貴賤,都清楚倘若馬柯爵士所言得到證實,代表著什麼:格雷果·克里岡爵士正是泰溫·蘭尼斯特公爵的封臣。

他審視著村民驚恐的臉孔,也難怪他們如此害怕,他們起初必定以為自己被拖來這裡,要在國王面前指控泰溫大人為滿手血腥的屠夫——而國王本人正是泰溫的女婿。他很懷疑那幾位騎士有沒有給他們選擇的餘地。

派席爾大學士從議事桌邊沉重地站起身,象徵職位的項鏈不住碰撞。「馬柯爵士,沒有對您不敬的意思,但我們無法就此認定那強盜便是格雷果爵士。國內的大塊頭大有人在。」

「但有人跟魔山一樣嗎?」卡列爾爵士道,「我可從沒見過。」

「相信在場也沒人見過。」雷蒙爵士憤怒地說,「跟他站在一起,連他弟弟都像只小狗。在座諸君,請睜開您們的眼睛吧,難道你們還需要親眼見到他的印章蓋上屍體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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