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提利昂

「你想不想吃?」手指粗大的莫德拿著一盤煮豆子,瞪著他問。

提利昂·蘭尼斯特雖然飢腸轆轆,卻不願讓這粗漢享受到虐待的快感。「有根羊腿一定很棒,」他坐在牢房角落髒兮兮的稻草堆上說,「或許再來一碟青豆和洋蔥,上點剛出爐的奶油麵包,再配一壺溫過的葡萄酒把食物衝下肚。如果不方便的話,啤酒也行,我這個人向來不太挑剔。」

「只有豆子。」莫德說:「拿去。」他遞出盤子。

提利昂嘆口氣。這名獄卒既肥又笨,滿口褐色爛牙,細小的深色眼睛。他左半邊臉都是傷疤,那是之前被斧頭削去耳朵和部分臉頰所留下的痕迹。雖然他愚蠢又醜陋,但提利昂肚子真是餓了。他伸手去拿盤子。

莫德嘻嘻笑著挪開盤子。「在這兒。」他說,一邊把盤子舉到提利昂夠不著的地方。

侏儒僵硬地爬起身,每個關節都在叫痛。「我們每次吃飯都得玩這笨遊戲嗎?」他又伸手去拿。

莫德蹣跚著後退,露出爛牙嘻笑道:「小矮人,在這兒。」他伸直了手,把盤子放到牢房盡頭的半空上。「你不想吃?在這,來拿啊。」

提利昂的手臂太短,夠不到盤子,更何況他不打算靠近牢房邊緣。莫德只需用他白白的大肚子一推,他就會變成長天堡岩頂上的一癱噁心紅漬,像幾世紀以來鷹巢城的許多犯人一樣。「仔細想想,我並不太餓哩。」他宣布,又退回監獄的角落。

莫德咕噥著鬆開他肥胖的手指。強風吹走盤子,墜落的途中不斷翻滾。食物飛出視線,還有幾顆豆子被吹回來。獄卒哈哈大笑,肚子像一碗布丁似地搖晃。

提利昂只覺怒火中燒。「你這操他媽狗娘養的爛貨,」他啐道,「祝你早日七孔流血而死。」

因為他這番話,莫德出去的時候,狠狠踢了他一腳,鋼靴正中提利昂的肋骨。「我收回剛說的話!」他倒在稻草堆上,喘著氣說,「我要親自宰了你,我發誓!」厚重的鐵門轟地關上,提利昂聽見鑰匙轉動的聲音。

對他這樣的小個子而言,他很不幸地生了張非常危險的大嘴巴,他一邊爬回角落一邊想,艾林家的人竟把這稱為他們的「地牢」,真叫人哭笑不得。他蜷縮在薄薄的氈子下——那是他惟一的被褥——向外望著那片刺眼的空虛藍天,以及好似漫無邊際的縹緲峰巒,暗想著如果還保有那件影子山貓皮披風,不知該有多好。披風是馬瑞里安從山賊頭目的屍首上扒去的,後來歌手和他賭骰子輸了,便落入他手中。山貓皮雖然散發著霉味和血腥,卻很溫暖厚實。可惜莫德一看到便把它搶走了。

尖如利爪的勁風扯著他的毛毯。即使對他這個侏儒來說,牢房也嫌太小。倘若這裡真是「地牢」,那麼不到五英尺外,原本應該有牆。相反,那裡卻是地板盡頭和天空的交界。雖然這裡白天空氣新鮮,陽光耀眼,夜裡也有繁星與明月,提利昂卻寧可拿凱岩城底部最陰暗潮濕的坑洞來交換。

「你飛,」之前莫德一把推他進來時,曾向他保證。「經過二十天,三十天,最多五十天,你就會飛。」

放眼七國全境,只有艾林家族的地牢鼓勵犯人逃脫。進來的第一天,提利昂花了好幾個小時,才鼓起勇氣趴在地上,慢慢爬到山崖邊,探出頭往下望。正下方六百英尺,坐落著長天堡,與他的囚室之間除了空氣,什麼也沒有。如果他伸長脖子,可以看到在他左右兩方的其他牢房。他是石頭蜂窩裡的一隻蜜蜂,還被人折了翅膀。

囚室極冷,山風日夜呼嘯,最糟的是地板竟然向外傾斜。雖然幅度不大,但也夠他受了。他不敢閉眼,害怕沉睡時會滾落懸崖,然後驚恐地在半空中醒來。難怪天牢會把人逼瘋。

諸神救救我,某個之前住在這裡的囚犯,用疑似血液的東西在地上塗寫了如是的文字,藍天呼喚著我。起先提利昂還猜測這人是誰,以及他下場如何;後來再想想,覺得自己還是別知道的好。

要是他閉上嘴巴就好了……

一切都是從那高高坐在魚梁木雕刻的王座上,頭頂飄揚著艾林家族的新月獵鷹旗幟,睥睨著他的該死小鬼開始的。提利昂這輩子經常被人輕賤,然而被眼睛濕黏黏,得坐在厚厚的墊子上才有正常人高度的六歲小鬼如此看待,還是頭一遭。「他就是那個壞人嗎?」小鬼抱著玩偶問。

「就是他。」萊莎夫人坐在他旁邊一張較小的王座上,一襲藍衣,為了滿足追求者,特別撲了粉又噴了香水。

「他好小一點點呀。」鷹巢城公爵咯咯笑著說。

「這是蘭尼斯特家的小惡魔提利昂,謀害你父親的就是他。」她提高音量,所講的話傳遍整個鷹巢城大廳,在乳白色牆壁和纖細的柱子間回蕩,讓每個人都聽得到。「他害死了國王的首相!」

「哦,原來他也是我殺的?」提利昂像個蠢蛋似地反問。

那個時候,他本應當低下頭顱,乖乖閉緊嘴巴。他早該想到的,七層地獄,其實他當時又何嘗不知。艾林家的議事廳堂碩長而儉樸,藍紋的白色大理石牆,有股令人難以親近的寒意,然而周遭眾人的臉色,才真叫人心寒。此處凱岩城勢力鞭長莫及,艾林谷中也少有親蘭尼斯特人士。總的說來,態度屈從,保持沉默,實是他最佳防禦。

然而那時提利昂心情正惡,哪還顧得了理智。在上鷹巢城長達一整天的攀爬之行最後,他發育缺陷的雙腿實在無法行走,只好很丟臉地讓波隆背他上山。此刻所受的羞辱,無疑對他本已熾烈的怒意火上添油。「看來我還真是個忙碌的小傢伙,」他口氣酸苦地譏諷道,「連自己都不知道哪來的時間殺這殺那。」

他早該想起自己面對的是誰。萊莎·艾林和她那半瘋的虛弱小鬼對耍弄機智向無好感,尤其是針對他們的時候,這在宮裡是人盡皆知的事。

「小惡魔,」萊莎冷冷地說,「你最好管緊你那張碎嘴,對我兒子客氣點,否則保證你後悔。不要忘記自己身在何處,這裡是鷹巢城,你周圍的人都是艾林谷的騎士,個個忠貞不貳,對瓊恩·艾林敬愛有加,他們每個人都願意為我犧牲性命。」

「艾林夫人,我要有什麼不測,我老哥詹姆絕對很樂意料理他們。」話出口的剎那,提利昂發覺這麼說實在愚蠢。

「蘭尼斯特大人,敢問您會飛嗎?」萊莎夫人問,「侏儒有沒有長翅膀啊?如果沒有,您最好乖乖地把其他威脅都吞下肚去。」

「我這不是威脅,」提利昂道,「而是保證。」

一聽這話,小勞勃公爵跳將起來,氣得連玩偶都丟了。「你不能對我們怎樣,」他尖叫,「沒有人敢在這裡亂來。媽咪,你告訴他,跟他說誰也別想來這裡撒野。」小男孩開始渾身痙攣。

「沒有人能攻破鷹巢城。」萊莎·艾林冷靜地宣布。她把兒子拉過去,用她豐滿白皙的臂膀抱住他。「小寶貝,小惡魔只是虛張聲勢,蘭尼斯特家的人通通是騙子。誰也別想欺負我的小親親。」

她雖然可惡,但說得的確沒錯。親眼目睹這裡的險要地勢之後,提利昂可以想像叫全副武裝的騎士,冒著從山上傾注而下的落石箭雨,每走一步階梯還得對付迎面而來的敵人,會是件多麼困難的事。說那是場夢魘,恐怕還不足以形容,難怪鷹巢城自古以來從未陷落。

即使這樣,提利昂的舌頭還是停不下來。「不是攻不破,」他說,「而是不太好攻破。」

小勞勃伸出顫抖的手指著他:「你是個騙子。媽咪,我想看他飛。」兩個穿天藍色披風的衛士抓住提利昂雙手,把他架離地面。

若不是凱特琳·史塔克,恐怕只有天上諸神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妹妹,」她站在王座下方,朝萊莎喊,「請你記得,他是我的犯人,請不要傷害他。」

萊莎·艾林冷冷地看了她姐姐一會兒,然後起身走向提利昂,她的長裙拖在身後。他原本怕她會動手打人,但她卻下令放開他。兩個衛士把提利昂丟到地上,他雙腳撲空,摔倒在地。

他出醜的模樣想必難看得很;不料他正掙扎著要站起來,右腳竟然抽筋,結果再度癱在地上。艾林家的大廳里響起鬨堂大笑。

「我姐姐的小客人累了,連站都站不穩。」萊莎夫人宣布,「瓦狄斯爵士,麻煩你帶他到地牢去。在天上休息休息,想必對他的健康大有助益。」

衛兵猛地把他拉起。提利昂·蘭尼斯特在兩人中間雙腳懸空,虛弱地踢打,羞得滿臉通紅。「咱們走著瞧。」被架走前,他對全廳的人說。

到目前為止,他還瞧不出有什麼解決辦法。

起先他安慰自己,認為監禁不會太久。萊莎·艾林不過是想羞辱他。她一定會很快再傳他過去。就算她沒有,凱特琳·史塔克也會來盤問他。這次他會小心措辭、不亂說話。他們不可能現在就殺他,再怎麼說,他都是凱岩城的蘭尼斯特家人,他們若敢殺他,便意味著開戰。至少,他是這麼告訴自己。

然而現在他卻不那麼確定了。

或許他們只打算讓他爛在這裡,怕只怕自己連爛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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