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提利昂

北境漫漫,一望無涯。

提利昂·蘭尼斯特雖然熟讀地圖,但經過兩周以來的一徑北行,他深切體會到地圖上說的是一回事,實際上卻另有蹊蹺。

他們和國王的隊伍於同一天離開臨冬城,冒著細雪,穿過那一片人聲馬嘶、馬車嘎吱和王后輪宮的呻吟。國王大道緊鄰著主堡和城下市鎮。國王的旗幟與車隊,騎士和自由騎手就在該處轉向南行,提利昂則與班揚·史塔克和瓊恩叔侄二人往北走。

在那之後,天氣越趨凄冷,四周更顯沉寂。

國王大道逐漸變成一條比森林小路大不了多少的小徑。道路西邊是崎嶇的灰岩丘陵,矮丘頂高聳著一座座守望台。東邊則地勢低緩,平坦曠野無限伸展,直至極目盡頭。石橋跨越洶湧的狹窄激流,農場圍繞石牆木樑的聚落。路上來往頗為頻繁,日落後極易找到歇腳旅店。

然而好景不長,離開臨冬城三日之後,農田退去,只見茂密深林,國王大道也越來越人跡罕至。丘陵則日益陡峭,到了第五天,已經成了山脈,宛如肩負陳雪和陡峭岩峰的灰藍巨人。當北風吹起,長長的冰針像旗幟一般從高聳的峰巒間飛濺而下。

山在西方,路往東北,蜿蜒穿過樹林。班揚·史塔克稱這座滿是橡樹、常青樹和黑荊棘,看起來比提利昂所見過任何林子都要古老的森林為「狼林」,每到夜晚,森林裡也確實傳來遠方狼群此起彼落的嚎叫,有時離他們還不甚遠。雪諾的白子冰原狼聽到便會豎起耳朵,卻從不應和。提利昂總覺得那隻東西有種令人極端不安的感覺。

扣除小狼不算,他們一行八人。首先提利昂依照蘭尼斯特家的排場,帶了兩個隨從。班揚·史塔克則只帶著他的私生子侄兒,還有守夜人部隊的一些牲口。但當他們在狼林邊緣一棟木造莊園過夜時,又有一位叫尤倫的黑衣弟兄加入他們。這個尤倫駝著背,模樣頗為陰狠,五官都躲在他那跟制服一般黑的鬍子後面,但不難看出他是條漢子。他帶了兩個來自五指半島,衣著破爛的農家子弟。「強姦犯。」尤倫冷冷地看著他們說。提利昂頓時領悟,長城上的日子雖然艱苦,但總比閹刑好得多。

五個男人,三個孩子,一隻冰原狼,二十匹馬,還有一籠魯溫學士托班揚·史塔克捎帶的大烏鴉,這樣的一支隊伍,想必是幅相當怪異的景象。

提利昂注意到瓊恩·雪諾一路不住打量尤倫和他那兩名陰鬱夥伴,臉上掛著古怪的表情,似乎有些困惱。尤倫不僅駝背,而且渾身酸臭,鬚髮油膩,虱蚤叢生又衣衫破爛,遍布補丁且甚少清洗。他的兩名手下味道更難聞,人則既愚蠢又殘忍。

看來那孩子誤以為守夜人軍團里全是他叔叔這種人了。倘若他真這麼想,那麼尤倫一幫人對他可算是個錯愕的覺醒。提利昂為那孩子難過,他選擇的是一條艱難的道路……或者應該說,別人為他選擇了這條艱難的道路。

他對孩子的叔叔可沒這般好感。班揚·史塔克似乎和他哥哥一樣討厭蘭尼斯特家的人,先前當提利昂表示想要同行時,他的反應相當不悅:「蘭尼斯特,我話說在前頭,長城沒旅館可住的。」他高高在上地盯著他。

「你總有辦法安頓我罷,」提利昂答道,「你也看到了,我個子很小。」

當然,沒人敢對王后的弟弟說不,所以事情就算這麼定了,但班揚依舊很不高興。「我保證你不會喜歡這趟旅程。」他很不客氣地回敬,而自隊伍出發以來,他也果真盡其所能讓此話成真。

提利昂倒是在禦寒皮衣上扳回一城,原本史塔克故作殷勤地獻上一件滿溢腥羶,老舊破爛的熊皮,以表現守夜人的濟弱扶貧,顯然希望他會礙於禮數婉拒,但提利昂微笑著收下。離開臨冬城的時候,他帶上了所有最暖和的衣服,隨即卻發現根本不夠。這裡真是冷得嚇人,而且氣溫還在不斷下降。夜裡的溫度早已降至冰點以下,每當朔風吹起,便如尖刀般割進他最暖和的羊皮衣。想必史塔克此時正為自己一時興起的騎士精神後悔吧。也許他會從中學到教訓:蘭尼斯特家人來者不拒,管他什麼禮數,只要別人給,我就敢拿。

越往北行,愈加深入狼林的幽暗國度,農莊田舍便更見疏落,終至人跡絕響,驟然遺世獨立。

無論紮營拔營,提利昂都幫不上忙。他個子太小,蹣跚跛行只會礙手礙腳。於是他便趁史塔克和尤倫等人搭建帳篷居所,照料馬匹,生火取暖之際,裹緊皮衣,揣著酒袋,蹣跚到一邊獨自讀書,這成了他的習慣。

旅行的第十八天,他帶著從凱岩城一路攜來北方,盛夏群島釀產的珍貴琥珀甜酒,以及相關龍族佚聞事迹的書——這幾冊珍貴的典籍乃是提利昂求得艾德·史塔克公爵允許,從臨冬城的圖書館拿的——獨自走開。

他走到營地的喧囂之外,激流奔涌、水冷如冰的溪邊覓得一方寧靜。一株形體怪誕的老橡樹恰好為他遮擋寒風。提利昂背靠樹榦,扯緊皮毛,啜了一口酒後讀起關於龍骨的敘述。龍骨含鐵量高,故呈黑色,書上如是說,龍骨堅硬如鐵,然材質極輕且有韌性,自然亦不怕火。無怪乎多斯拉克人視龍骨弓為稀世珍寶,配上龍骨弓,射手可以輕易超越木製弓箭的射程。

提利昂對龍有種病態的迷戀。當年他初次造訪君臨,參加姐姐和勞勃·拜拉席恩的婚禮時,就打定主意一定要瞧瞧那些懸掛在坦格利安王座廳牆上的龍頭。雖然勞勃國王早已把龍頭換成了旗幟和壁氈,提利昂仍不死心,最後總算在陰濕的地窖內找到了它們的收藏處所。

他本以為龍頭必定令人嘆為觀止,甚至叫人望而生畏,卻怎麼也想不到它們竟會是如此美麗的東西。它們的的確確美得讓人目瞪口呆。黑如瑪瑙,光滑潔亮,在他的火把映照下彷彿會閃閃發光。他察覺到它們喜歡火,因而特地把火把插進其中一個較大的龍嘴裡,果真火光大盛,影子在他身後的牆上大肆舞躍。龍牙宛如一柄柄黑鑽石製成的長彎刀,長年浸滌於熾熱的烈焰里,火把微焰對它們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當他抽身離去時,他發誓那頭巨獸空洞的眼窩是目送著自己離開的。

巨龍頭骨一共十九個,最老的壽命已經超過三千年,最幼小的也有一個半世紀那麼久。幼龍的頭骨也是最小的,那兩個畸形怪狀,比獵犬的頭骨大不了多少,它們是龍石島上所孵化的最後兩隻龍,是坦格利安家族最後的兩隻,或許也是這世界上最後的兩隻,它們非常短命。

其他的龍頭則一個比一個大,最大的三頭便是歌謠和傳說里最恐怖的巨獸,即伊耿·坦格利安和他的妹妹們攻打古代七國時所騎乘的那三頭龍。吟遊詩人為他們都取了神的名字:貝勒里恩、米拉西斯和瓦格哈爾。提利昂站在他們的血盆大口間,震懾得說不出話來。瓦格哈爾的咽喉之大,大到你可以騎馬進去,當然別想活著出來。米拉西斯體型更加驚人。而最碩大無朋,人稱「黑死神」的貝勒里恩,則可一口吞下整隻野牛,或是傳說中漫遊於伊班港以北冰冷荒原上的長毛象。

提利昂在陰濕地窖里佇立良久,盯著貝勒里恩空洞而巨大的眼窩,試著想像眼前這隻巨獸生前的模樣,想像它開展雙翼,橫掃天際,口吐烈焰的景象,直到火把燃盡。

他的遠祖凱岩王羅倫,曾與河灣王孟恩聯軍抵抗坦格利安的征服。那是約三百年前的事,當時七大王國真的是各自為政的王國,而非今日大一統國度下的屬地。兩軍合計有六百諸侯,五千騎兵,以及五萬以上的僱傭軍和步兵。據史家記載,「龍王」伊耿的軍力大概只有對手的五分之一,其中多半是從他之前擊敗的敵手軍隊中召募而來,忠誠堪憂。

兩軍在河灣沿岸的沃野平疇中相遇,在遍地結實累累、等待收穫的金黃麥田上交戰。聯軍發動衝鋒,坦格利安軍立時四散潰逃。短短几分鐘內,史家又如此寫道,連年的征服似乎就要划上休止符……但這只是伊耿·坦格利安和他兩個妹妹投入戰局之前的那幾分鐘。

這是歷史上惟一一次瓦格哈爾、米拉西斯和貝勒里恩同時出擊,後世的吟遊詩人稱之為「怒火燎原」。

那天共有將近四千名士兵被燒成灰燼,其中包括河灣王孟恩。羅倫王僥倖逃脫,沒過多久便向坦格利安家族投降稱臣,後來還產下一子,為此提利昂只有感激的份。

「你讀那麼多書幹嘛?」

提利昂聞言抬頭,瓊恩·雪諾正站在幾步以外,好奇地端詳他。他用一根手指夾住正讀的書頁:「看著我,然後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男孩狐疑地看著他說:「你耍什麼把戲?我看到你啊,提利昂·蘭尼斯特。」

提利昂嘆道:「雪諾啊,你是個私生子,卻真是夠客氣。你看到的是個侏儒。你幾歲了?十二?」

「十四。」

「你才十四歲,我卻一輩子長不到你現在這個高度。我這雙腳又短又畸形,連走路都成問題,騎馬還得配著特殊打造的馬鞍,才不會摔下去。你有興趣瞧瞧的話,這馬鞍是我自己設計的。假如我不用它,就只能騎著孩子的小矮馬。我的手臂還算強壯,但仍舊太短,所以永遠也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