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凱特琳

在臨冬城主堡所有的房間里,就屬凱特琳的卧室最是悶熱,以至於當時鮮少有生火取暖的必要。城堡立基於天然的溫泉之上,蒸騰熱水如同人體內的血液般流貫高牆寢室,將寒意驅出石材大廳,使玻璃花園充滿濕氣與暖意,讓土壤不致結凍。十幾個較小的露天庭院中,溫泉日夜蒸騰。夏日裡,這或許無足輕重,但到了冬季,卻往往是生與死的差別。

凱特琳喜歡把洗澡水弄得滾燙炙熱、蒸汽四溢,而她選擇的居室四周牆壁摸起來也一向很溫暖。只因這種溫暖能勾起她對於奔流城的回憶,讓她想起那段在艷陽底下,與萊莎和艾德慕嘻鬧奔逐的日子,只是奈德始終無法忍受這種熱度。他總告訴她,史塔克家族的人生來就要與冰天雪地為伍,而她也總會笑答:倘若真是這樣,那麼他們的城堡真是蓋錯了地方。

所以,當他們完事之後,奈德便翻過身,從她床上爬起來,如以前千百次一樣走過房間,拉開厚重的織錦帷幕,把高處的窄窗一扇扇推開,讓夜裡的寒意灌進卧房。

他靜靜佇立窗邊,全身赤裸,手無長物,獨向漫天的幽暗長空,冷風在他身邊穿梭呼嘯。凱特琳拉過溫暖的毛皮,蓋到下巴,默默地看著丈夫,覺得他看起來似乎變得瘦小又脆弱,彷彿突然之間又成了那個自己十五年前在奔流城聖堂託付一生的年輕人。她的下體仍然因為剛才他劇烈的動作而疼痛,但這是一種感覺美好的疼痛,她可以感覺到他的種子在自己體內。她祈禱種子能開花結果。生完瑞肯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她年紀還輕,可以再為他添個兒子。

「我拒絕他就是。」他邊說邊轉身面向她,眼神陰霾不開,語調充滿疑慮。

凱特琳從床上坐起來:「不行,你不能拒絕。」

「我的責任在這裡、在北方,我無意接任勞勃的首相一職。」

「他才不懂這些,他現在是國王了,國王可不能當常人看待。倘若你拒絕了他,他定會納悶其原因,隨後遲早會懷疑你是否包藏二心。你難道看不出拒絕之後,可能為我們帶來的危險嗎?」

奈德搖搖頭:「勞勃絕不會做出對我或我家人不利的事。他愛我更勝親兄弟,假如我拒絕,他會暴跳如雷,罵不絕口,但一個星期之後我們便會對這件事嗤之以鼻。他這個人我清楚!」

「你清楚的是過去的他,」她答道,「現在的國王對你來言,已經成了陌生人。」凱特琳想起倒卧雪地的那頭冰原狼,想起喉嚨里深插的鹿角。她得想辦法讓他認清事實。「大人,國王的自尊是他的一切,勞勃不遠千里來看望你,為你帶來如此至高無上的榮譽,你說什麼也不能斷然拒絕,這等於當眾摔他一個耳光呀。」

「榮譽?」奈德苦澀地笑道。

「在他眼裡,沒有更高的榮譽了。」她回答。

「在你眼裡呢?」

「在我眼裡也一樣!」她叱道,突然間生氣起來。他為什麼就不懂呢?「他願意讓自己的長子迎娶珊莎,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光榮?珊莎有朝一日說不定會成為王后,她的孩子們將統治北起絕境長城,南及多恩峻岭的遼闊土地,這難道不好么?」

「老天,凱特琳,珊莎才十一歲,」奈德說,「而喬佛里……喬佛里他……」

她忙介面:「他是當今王太子,鐵王座的繼承人。我父親將我許配給你哥哥布蘭登的時候,我也不過十二歲。」

這話引起了奈德嘴角苦澀的牽動,「布蘭登,是啊,布蘭登知道怎麼做,他做什麼都充滿自信,成竹在胸。你和臨冬城本來都該是布蘭登的。他是個當首相和作王后父親的料。我可從沒說過要喝這杯苦酒。」

「也許你沒有,」凱特琳說,「但布蘭登早已不在人世,酒杯也已經傳到你手中,不管喜不喜歡,你都非喝不可。」

奈德再度轉身,返回暗夜之中。他站在原地望著屋外的黑暗,或許在凝視月光星辰,或許在瞭望城上哨兵。

見他受了傷,凱特琳緩和下來。依照習俗,艾德·史塔克代替布蘭登娶了她,然而他過世兄長的陰影仍舊夾在兩人之間,就像另一個女人的陰影,一個他不願說出名字,卻為他生下私生子的女人。

她正準備起身走到他身旁,敲門聲卻突然傳來,在這樣的時刻顯得尤為刺耳,出乎意料。奈德回身,皺眉道:「是誰?」

戴斯蒙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老爺,魯溫學士在外面,說有急事求見。」

「你有沒跟他講,我交代不準任何人打擾?」

「有的,老爺,不過他堅持要見您一面。」

「好罷,讓他進來。」

奈德走到衣櫥前,披上一件厚重的長袍。凱特琳這才突然驚覺到屋裡的寒意,她在床上坐起身子,把毛毯拉到下巴。「我們是不是該把窗子關起來?」她建議。

奈德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魯溫學士已經被帶進來了。

學士是個瘦小的人,一身灰色。他的眼睛是灰色,但眼神敏銳,少有東西能逃過他的注意;歲月給他殘留的頭髮也是灰的;他的長袍是灰色羊毛織成的,鑲滾著白色絨邊,正是史塔克家的色彩。寬大的袖子里藏有許許多多的口袋,魯溫總是忙不迭地把東西放進袖子,不時能從裡面拿出書、信箋、古怪的法器、孩子們的玩具等等。想到魯溫師傅袖子里放了那麼多東西,凱特琳很驚訝他的手還能活動。

學士直等到身後的門關上之後方才開口:「老爺,」他對奈德說,「請原諒我打擾你們休息,有人留給我一封信。」

奈德面帶慍色地問:「有人留給你一封信?誰留的?今天有信使來過?我如何不知情?」

「老爺,不是信使帶來的。有人趁我打盹時,把一個雕工精巧的木盒放在我觀星室的書桌上。我的僕人說沒看到人進出,但想來一定是跟國王一道的人留下的,我們沒有其他從南方來的訪客。」

「你說是個木盒子?」凱特琳問。

「裡面裝了個精美的透鏡,專用於觀星,看來應該是密爾的做工。密爾產的透鏡可稱舉世無雙。」

奈德又皺起眉頭,凱特琳知道他對這類瑣事一向毫無耐性。「透鏡?」他說,「這與我有何關係?」

「當時,我也抱著相同的疑問,」魯溫師傅道,「顯然這裡面暗藏玄機。」

躲在厚重毛皮下的凱特琳顫抖著說:「透鏡的用途是看清真相。」

「沒錯。」學士摸了摸象徵自己身份的項圈,那是一串用許多片不同金屬打造而成的沉重項鏈。

凱特琳只覺一股恐懼從心底升起。「那究竟想讓我們看清什麼呢?」

「這正是問題所在。」魯溫學士從衣袖裡取出一封卷得密密實實的信箋。「於是我把整個木盒分解開來,在假的盒底找到真正的信。不過這封信不是給我的。」

奈德伸出手:「那就交給我罷。」

魯溫學士沒有反應。「老爺,很抱歉,可信也不是給您的。上面清楚寫著只能讓凱特琳夫人拆看。我可以把信送過去嗎?」

凱特琳點點頭,沒有答話。魯溫把信放在她床邊的矮桌上,信封乃是用一滴藍色蠟油封箋。魯溫鞠了個躬,準備告退。

「留下來。」奈德語氣沉重地命令,他看看凱特琳。「夫人,怎麼了?你在發抖。」

「我害怕啊。」她坦承。她伸出顫抖的雙手拿起信封,皮毛從她身上滑落,她完全忘記了自己赤裸的身體。只見藍色封蠟上印有艾林家族的新月獵鷹家徽。「是萊莎寫的信,」凱特琳看著她丈夫說,「只怕不會是什麼好消息。」她告訴他,「奈德,這封信里蘊藏著無盡的哀傷,我感覺得出來。」

奈德雙眉深鎖,臉色轉陰。「拆開。」

凱特琳揭開封印。

她的眼神掃過內文,起初看不出所以,隨後才猛然醒悟:「萊莎行事謹慎,不肯冒險。我們年幼時發明了一種秘密語言,只有我和她懂。」

「那你能否讀出信上的內容?」

「能。」凱特琳表示。

「告訴我們。」

「我想我還是先告退為好。」魯溫學士道。

「不,」凱特琳說,「我們需要你的意見。」她掀開毛皮,翻身下床,走到房間的另一頭。午夜的冷氣寒徹心肺,凄冷有如墳墓。

魯溫學士見狀立刻別過頭去,連奈德都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住。「你要做什麼?」他問。

「生火。」凱特琳告訴他。她從衣櫃里找出一件睡袍,披上之後在早已冷卻的火爐前蹲了下來。

「魯溫師傅……」奈德開口。

「我每一個孩子都是魯溫師傅接生的,」凱特琳道,「現在可不是講究虛偽禮數的時候。」說完她把信紙塞進甫燃的火中,然後將幾根粗木堆在上面。

奈德走過房間,挽著她的胳膊,把她扶起。他的手緊握她不放,臉離她只有幾寸。「夫人,快告訴我!信裡面究竟寫了些什麼?」

凱特琳在他的逼問下渾身僵直。「那是封警告信,」她輕聲道,「如果我們夠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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