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丹妮莉絲

哥哥舉起長袍給她看。「真漂亮,你摸摸,沒關係,你瞧瞧這料子。」

丹妮摸了摸,衣料柔軟如水,流過她的手指,她從沒穿過這麼柔軟的衣服。她突然害怕了起來,連忙抽回手。「這真是給我的么?」

「這是伊利里歐總督送的禮物,」韋賽里斯微笑道。哥哥今晚心情很好。「袍子的顏色剛好襯出你紫羅蘭色的眼睛。你還要配戴金飾,以及各式各樣的珠寶玉石,今晚你看起來必須有個公主的樣子。」

有個公主的樣子,丹妮想著。她早已忘記那是什麼樣子了,也許她根本就不知道。「他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她問,「他想從我們這裡得到什麼好處?」過去近半年來,他們吃住都靠這位總督,在他的仆佣伺候下恃寵而驕。丹妮今年十三歲,已經懂得這種優渥的待遇不會憑空而來,尤其是在潘托斯這樣的自由貿易城邦。

「伊利里歐可不笨,」韋賽里斯回答,他是個削瘦的年輕人,雙手局促不安,泛白的淡紫色眼瞳里有種狂熱的神色。「他知道有朝一日當我重登王位,不會忘記曾經雪中送炭的朋友。」

丹妮沒有答話。伊利里歐總督是個商人,專做香料、寶石和龍骨買賣,還有其他見不得人的勾當。據說他交遊廣泛,不僅遍布九個自由貿易城邦,更遠至東方的維斯·多斯拉克,以及玉海沿岸的傳奇之地。又有人說,只要開得出價錢,任何朋友他都樂於出賣。這些話丹妮都靜靜地聽了進去,但她知道最好不要在兄長編織迷夢時戳破。韋賽里斯一旦生氣起來非常駭人,他稱之為「喚醒睡龍之怒」。

哥哥把袍子掛在門邊。「伊利里歐會派奴隸前來伺候你沐浴,記得把身上的馬臊味洗掉。卓戈卡奧①雖有千百良駒,但他今晚要騎的可是另一種馬。」他仔細端詳著她,「你還是彎腰駝背的老樣子,要抬頭挺胸。」他伸手把她的肩膀往後挺。「讓他們知道你已經有女人的形態了。」他的手指微微掠掃過她正開始發育的胸部,捏住一邊乳頭。「今晚你不許給我出醜,若是出了差錯,以後可有你受的!你不想喚醒睡龍之怒吧?」他的手指越捏越緊,隔著粗料外衣她也疼痛難忍。「想不想?」他重複。

「不想。」丹妮怯弱地回答。

哥哥笑了,「很好,」他愛憐地輕撫她的秀髮,「將來史家為我立傳時,會說我的統治始自今夜。」

他離開後,丹妮走到窗邊,思慕地望著海灣。潘托斯的方磚高塔是斜陽殘照里的黑色剪影,丹妮可以聽見紅袍僧點燃夜火時的誦唱祝禱,以及高牆外孩童玩耍的笑鬧喧嘩。就在那一剎那,她好希望自己能在外面和他們一起赤足嬉戲,穿著破爛衣裳喘著粗氣: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也不用參加卓戈卡奧的宅邸晚宴。

在夕陽狹海的對岸,有個青陵縱橫、花開平野、深河奔涌的地方,那裡有高聳於壯麗灰藍峰巒間的黑石巨塔,有高舉鮮明旗幟趕赴沙場的鐵甲武士。多斯拉克人稱之為「雷敘·安達里」,意思是「安達爾人之地」。在自由貿易城邦里,人們呼其為「維斯特洛」和「日落國度」。而哥哥有個更簡單的說法,他稱之為「我們的土地」。這個名字就像句禱詞,彷彿只要他掛在嘴邊,就定能上達天聽。「那是我們真龍血脈所繼承的土地,雖然遭陰謀詭計所奪,但仍然屬於我們,永遠屬於我們。沒人能從真龍手中偷走東西,門兒都沒有,因為真龍凡事都永遠記得。」

也許真龍記得罷,只是丹妮卻記不得。那塊位於狹海對岸,哥哥信誓旦旦屬於他們的土地,她從來沒有見過。那些他口中的名字:凱岩城、鷹巢城、高庭和艾林谷,多恩領和千面嶼等,對她來說不過是文字的拼湊罷了。當年他們躲避節節進逼的「篡奪者」軍隊,被迫逃離君臨時,韋賽里斯還是個八歲大的男孩,而丹妮只不過是母親子宮裡胎動的血肉。

然而哥哥的故事聽得多了,丹妮有時還是會在腦海里自行拼湊出過往的光景:母后他們乘著船影黑帆,在當空皓月下夜奔龍石島;她的長兄雷加在染血的三叉戟河上與篡奪者殊死決鬥,為他心愛的女人喪命;蘭尼斯特和史塔克家族的部眾,那些被韋賽里斯稱做篡奪者走狗的隊伍,洗劫君臨;多恩的伊莉亞公主苦苦哀求,卻眼睜睜地看著她和雷加的親生骨肉,那個還在她胸脯上吸吮母奶的嬰兒,被硬生生奪走,血淋淋地慘死;那些懸掛於王座大廳後方高牆上,末裔巨龍的亮磨頭骨,用瞎盲的空洞眼窟看著「弒君者」拿起金色寶劍,切開父王的喉嚨。

逃亡之後九個月,她降生於龍石島,時值夏季暴風來襲,彷彿要把城堡撕成碎片。據說那場暴風雨駭人無比,停泊在軍港的坦格利安王家艦隊被摧毀殆盡,巨石自城垛上崩落,朝海峽瘋狂翻湧的潮水騰滾而去。她的母親難產而死,為此韋賽里斯始終沒有原諒她。

然而她也不記得龍石島。就在「篡奪者」弟弟的艦隊初成,率眾來伐的前夕,他們繼續亡命天涯。當時原本屬於他們的七大王國②之中,只剩下他們歷史悠久的家族堡壘龍石島尚未落入敵人手中。而就連這樣的情形也維持不了多久,城中守軍早已暗中計畫把他們出賣給「篡奪者」。但某天夜裡,威廉·戴瑞爵士帶著四位死士殺進育嬰房,把他們連同奶媽一起帶走,在夜幕掩護下縱帆駛往布拉佛斯的海岸。

她只依稀記得威廉·戴瑞爵士,他是個魁梧的灰胡壯漢,縱使後來眼睛半盲,還能從病榻上高聲怒吼、發號施令。僕人們很怕他,但他待丹妮始終親切慈藹,喚她作「小公主」,有時則是「我的小姐」;他的雙手猶如皮革般柔軟。然而他始終沒有離開病床,日夜被疾病的氣息所纏繞,那是種濕熱而噁心的甜味。當時他們住在布拉佛斯一棟有著紅漆大門的房子里,丹妮有自己的房間,寢室窗外還有棵檸檬樹。威廉爵士死後,僕人們把僅剩的一點錢全給偷走,沒過多久他們便被逐出那棟寬敞紅屋。當紅漆大門為他們永遠關閉時,丹妮再也止不住眼淚。

從那之後,他們開始了流浪的歲月,從布拉佛斯到密爾,從密爾到泰洛西,後來又到過科霍爾、瓦蘭提斯和里斯,漂泊無依,未曾在一處落腳紮根。哥哥不肯定居下來,他總說「篡奪者」派來的殺手緊追在後,然而丹妮卻連半個刺客也沒見著。

起初統治各自由貿易城邦的總督、大君和商界巨賈很樂於接待坦格利安後裔,但隨著日子漸漸過去,「篡奪者」在鐵王座上越坐越穩,原本為他們敞開的門便一扇扇關了起來,他們的日子也日益艱苦。幾年來,他們當掉了所有的珠寶。到如今,連販賣母親的王冠所得的錢幣也全部花光。在潘托斯的酒館和巷弄里,人們給哥哥取了個外號叫「乞丐王」,丹妮不敢想像他們怎麼稱呼她。

「我的好妹妹,有朝一日我們定會收復故土。」韋賽里斯經常這麼對她承諾,有時他邊說手還會無法剋制地顫抖。「想想那些珠寶絲綢,龍石島和君臨,鐵王座和七大王國,全都從我們手中搶了過去,而我們通通會要回來的。」韋賽里斯之所以活著就是為了那一天的到來,丹妮卻只想重回那棟有紅漆大門的宅院,想要她窗外的那株檸檬樹,還有她失去的童年。

門上響起一陣輕敲。「進來。」窗邊的丹妮回過神,伊利里歐的僕婢們走進屋內,鞠躬行禮,然後動手準備沐浴。他們皆為奴隸,是總督熟識的多斯拉克人酋長中某一位贈送的禮物。自由城邦潘托斯名義上沒有奴隸制度,即便如此,握有實權的人們卻能夠逾越體例。那名瘦小而灰白如鼠的老嫗總是不發一語,但另外那位年輕女孩正好彌補這個空缺。她是個金髮碧眼的十六歲少女,也是伊利里歐最寵愛的奴婢,工作時總是喋喋不休。

她們在澡盆里放滿從廚房提來的熱水,灑進香油。女孩用條粗布巾裹住丹妮頭髮,攙扶她入浴。洗浴水滾燙無比,但丹妮莉絲沒有吭聲。她喜歡這種熱,讓她有乾淨的感覺。更何況哥哥常對她說,坦格利安家族的人是不怕燙的。「我們是真龍傳人,」他常說:「血液里燃燒著熊熊烈焰。」

老婦人仔細地為她梳洗,把她銀白色的秀髮紮成辮子,默默理清糾結起來的發束。女孩則一邊為她刷背洗腳,一邊告訴她她有多麼幸運。「聽說卓戈家財萬貫,連他奴隸的項圈都是金子做的。他的『卡拉薩』③有十萬名戰士,他在維斯·多斯拉克城裡的宮殿有兩百個房間,還有用銀子打造的門扉。」她說個不停,沒完沒了。她告訴丹妮,卡奧是多麼英俊,多麼高大兇猛,在戰場上又是如何從不畏懼,說他不僅是有史以來最優秀的騎手,更是如惡魔般的神射手。丹妮莉絲從頭到尾不發一語,她一直以為自己成年後嫁的人是韋賽里斯。自「征服者」伊耿娶兩位妹妹為妻伊始,數百年來坦格利安王族成員向來是兄妹通婚。惟有如此,才能確保血脈純正,這話韋賽里斯不知已經告訴過她多少遍了。他們體內流淌的是王者的血液,古老瓦雷利亞民族的金色血液,驕傲真龍的血液。真龍絕不和尋常野獸媾合,坦格利安族人自然更不會將他們的血液和下等人種混雜一起。然而現在韋賽里斯卻打算把她賣給這個異鄉的野蠻人。

沐浴清凈之後,女奴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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