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女人

人們的預測往往會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

根據戰後所謂的經濟評論家的預測,日本的經濟本應在戰爭結束後兩三年之內就完全崩潰。

絕大多數預測認為,日本會像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德國那樣,發生致命的惡性通貨膨脹,物價暴漲到天文數字,生活的不安定導致暴力革命,天皇制會馬上垮掉。

但是直至戰爭結束後的第五年、昭和二十六年年初時都沒有發生上述現象。

雖然物價確實上漲了幾百倍,但這個上漲率遠比學者們的預測要低。

即使戰爭中以慘敗結束,但以美英兩國為敵進行長達數年戰鬥的力量,還潛藏在日本當中。

以朝鮮戰爭為契機,日本的國力以異常顯著的高昂氣勢走上了復興的道路。

面對這驚人的現實,評論家們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

朝鮮戰爭將會是百年戰爭。就像以前的西班牙一樣,在美蘇兩國把朝鮮作為新兵器、新戰術的試驗場,直至發起第三次世界大戰之前,這場戰爭的硝煙是不會消散的。

在那場大戰爆發之前的幾十年時間裡,日本將作為美國的前線基地,持續繁榮發展。

這類意見堂而皇之地刊登在報紙上。

但鶴岡七郎並不相信這種論調。

世界人民都本能地憎恨戰爭。就算蘇聯這個國家再怎麼獨裁,也不可能反對民眾的意見,引發世界戰爭。

按照他那頗為現實的預測,大約在一兩年後,朝鮮戰爭的雙方就會達成協議,姑且恢複和平。

只不過不可否認的是,這個「特需景氣」對日本經濟起到了特效藥的作用。

之前一直苦於籌集資金的各家公司,腰包都漸漸鼓了起來。

能讓七郎發揮那惡魔般的天才的時期暫且過去了。

他根據形勢作出判斷,認為應該先暫時收兵。

窮追不捨會招致滅亡,而且這等景氣也不可能持續太久。

他打算在經濟低迷期再一次到來、公司開始暴露出弱點之前,都耐心等待。

依靠之前那些無情的犯罪積累下來的錢財已經達到幾千萬了。這筆資金足以支撐正當的金融業生意。

而且無論怎麼說,他到底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上松專務悲壯的死法也給看似沒有良心的他造成了某種影響。

他把事務所搬到了日本橋的白木屋,還在池袋附近建起了新房,但他卻一直悶悶不樂,總覺得心頭壓著陰鬱的烏雲。

勝利之後的空虛感可能是人之常情,但他在成功將巨大財富納入囊中之後,突然感到了迷茫。

而對此推波助瀾的,則是隆子的一席話。

一旦和男人發生肉體關係之後,女人就能憑藉敏銳的本能察覺到男人身上一絲一毫的變化。更不用說隆子每天在事務所與他相對,還在頻繁的待人接客當中練就了觀察的本領,因此她對七郎的這種變化反應得非常靈敏。

而且在大和皮革事件發生之後,她的表情也顯得非常沉重。

一天,七郎開車邀請隆子來到了新家的建築工地。

「這就是我們馬上要一起生活的家。怎麼樣,高興嗎?」

「我很高興。」口頭上雖是這麼說,但隆子的臉上絲毫沒有笑意。

「等房子建好了,你也不用在事務所上班了。我們登記結婚,然後再生養孩子。之前這段日子畢竟是為了打好工作的基礎,才不得不辛苦你一起工作。」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再辛苦我也願意。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不好在這裡說。」隆子咬著嘴唇,垂下了頭。

「那我們就邊吃邊說吧。」

七郎再次載上隆子,踩下了油門。

如果要和隆子結婚,這是不得不坦率說明的秘密。但至今為止,兩人都像約好了般,誰都沒有提到這個問題。

位於本鄉的東大附近有一家名為「松之寮」的料理店,店裡頗為清靜。

兩人在裡面的席位上坐下,隆子依舊默默無言。

當料理端上桌、女服務員離開後,她才開口說道:「親愛的,上松先生到底為什麼自殺?」

這是七郎意料之中的詢問。他不緊不慢地端起酒杯,答道:「男人的世界,有女人理解不了的地方。就好像經濟活動其實就是和平之下的戰爭,有勝者就必定有敗者……一旦失敗,有時根據時機和場合,可能不得不失去性命。」

「這個我懂。但我所擔心的是其他的事情。如果這是以前那樣的認真對決,堂堂正正地舉行決鬥,在決鬥中殺死了對方,那麼對方還能夠服氣,不會留下什麼隔閡。但如果是以多欺少,或是暗算陷害,即使贏了,也不算勝者吧。」

「還真是老派的想法啊,那是鐵炮發明以前的時代了吧。」七郎輕輕一笑,「近現代戰爭為了獲勝是不擇手段的。如果老遠就大聲報上自己的名號,那樣才會被笑話呢。肯定還沒等說出自己的大名,就會被打成馬蜂窩。而發明了原子彈那樣威力巨大的殺人武器並投入實戰的一方,只要獲勝了就不會受到任何譴責。假設日本在使用原子彈後還戰敗了的話,發明原子彈的人和司令官肯定會被判處絞刑——這就是所謂的戰爭。」

「也就是說,為了取勝,你會不擇手段了?」隆子沒有被七郎的比喻欺騙。她一語中的地直戳七郎的要害。

七郎放下酒杯,緩緩答道:「是的。我就是個惡徒。也可以說是個詐騙的慣犯。那你要怎麼辦?」

雖然隆子心中對七郎的這個回答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總還是會忍不住期待他能夠否認一切。在聽到七郎如此明確的回答之後,隆子臉色煞白,身子也顫抖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做那種事……你有這樣的智慧和勇氣,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賺大錢,不是嗎?」

「堂堂正正的生活——如果拘泥於這樣的生活,那就不能吃一口黑市上賣的米,然後就會像之前報道過的某個法官一樣,因營養失調而死。」

「但無論在誰看來,這種生活不是有很明顯的界限嗎?為了生存、大家都買黑市米來吃是一回事,為了獲取幾千萬的金錢而採取詐騙的手段則完全是另一回事。」

「即使這麼說,犯罪就是犯罪,要我說只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七郎忽然變得固執起來,認為必須說服這個女人。

他早就察覺到,雖然自己已經征服了隆子的肉體,但在隆子的靈魂中除了對七郎的愛情,還有一種反抗七郎的東西。

只要不把那層最後的壁壘完全摧毀,他就不算獲得了完美的勝利。「在財閥成立之前,背地裡發生了很多見不得光的事情。就拿九菱財閥來說吧,起家是在明治維新的時候,依靠挪用藩里的資金來進行黑市交易才發展起來的。現在的食品行業當中,也有不少企業是靠販賣毒品才打下了今天的基礎。這些都可以說是公開的秘密,只要是對經濟界有所了解的人,誰都知道。」

「就算如此,也沒有道理說別人靠這樣獲得了成功,你就也要這麼獲得成功啊。我是因為擔心你才這麼說的。做壞事還能獲得成功的人應該是萬里挑一,不、可能是十萬人里挑一了。」

「現在每個監獄裡面都人滿為患,如此看來你說的不無道理。但如果是一萬個人裡面有一個、十萬個人裡面有一個人能憑藉犯罪獲得成功的話,我有自信自己就是那個人。就說去年正月起的一年之中發生的兩個案件吧,警察肯定也很清楚我就是主犯,就連大和皮革事件的時候,都有好幾個刑警在酒館裡面埋伏著……即使如此,他們也無法動我一根汗毛。」

「為……」

「你想問為什麼吧。其實理由很簡單,我的智慧遠遠超過了他們的智力。勝負在開始之前就很清楚了。」

「你……」

「世上的人把賭博和投機當作一回事。比如最單純的賭博就是賭骰子的單雙數。這裡面沒有什麼理論可言,只要不出老千,接下來的數是單是雙只有老天知道。但所謂的投機則不同。比如搞投機買賣的話,會出現絕對不敗的情況。只要好好研究,就能把勝算大大提高。」

「這……」

「犯罪也像是投機,和賭博的性質完全不同。雖然存在危險,但能夠憑藉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擺脫危險,就像老練的登山家一樣能征服任何險峻的岩壁一般。這一年來,我在感到驚險刺激的同時,把自己計畫的犯罪全部成功實現了。今後無論要從事什麼樣的犯罪,我都絕對不會失敗。」

隆子失魂落魄地長嘆一口氣,落下豆大的淚珠。

「但是、但是……世上總有萬一。就算百戰中能取勝九十九次,若在最後一次失敗了,那就是致命的啊。」

「明天會發生什麼事,連高島算卦都不知道。只不過我能告訴你,如果你和我結婚是想追求平凡的幸福,那你就大錯特錯了……你要認清楚這一點,至於之後你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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