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瘡百孔的戰術

大和皮革這家公司在皮革界算得上日本的四大公司之一,但它的經營狀況卻並不樂觀。

當然,無論在什麼時代,不同的產業會出現景氣和不景氣的差異,這點從股價的高低上也可以看出來。

當朝鮮戰爭的持久戰態勢逐步顯現出來時,在二戰結束後失去生機的重工業馬上恢複了活力,每個公司都開始謳歌戰爭帶來的景氣,但對皮革業而言,尚未到回暖的季節。四大廠商之一的矢島皮革在昭和二十四年年末因巨額的未付期票而破產,剩下的三家公司當中,大和皮革被公認為最危險的一家。

大和皮革的社長野崎壽美男還很年輕,但專務上松利勝則是輩分頗高的人了。他生於明治二十七年,曾作為上一代社長的左右手辛苦了大半輩子。

大和皮革的總公司位於東京新富町,工廠則在靜岡縣的三島,他們的財務已經連年赤字。業界都認為,這家公司能否重整旗鼓,就在於他們能否買入需要美國特許的皮革製造機械並投入生產了。

社長和專務到各個部門多次走訪,好不容易才拿到了機械的購買許可,但這個計畫本身就讓公司非常吃力,即使計畫本身是很好的,但公司並不具備能夠實現目標的融通資金。

每一家銀行在聽說後都一個勁兒地搖頭。這種缺乏重整事業的迴轉資金、必須依靠借高利貸才能運轉的公司,如今想砸下巨大的資金去引入新的大型設備,在銀行家看來就是一種危險的賭博行為吧。

正是在這種形式下,昭和二十五年五月,鶴岡七郎第一次見到了上松專務,但七郎對對方的第一印象卻並不好。

作為一個從小小的皮革商人成長為業界大公司的專務的人,上松利勝給七郎的印象卻更像是四處巡演的流浪藝人團中上了年紀的頭兒,或是像小賭徒。

和皮革這類東西打交道的人當中性格粗暴的確實不少,有時甚至會連珠炮似的大聲斥責別人。或許這種工作經歷變成了他的第二種天性,自然而然地在他的外表上體現出來了吧。

「我出生的時候剛好趕上戰爭,父親希望能夠取得勝利,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聽到這裡,七郎不禁在心中偷偷一笑。利勝這個名字不就是把勝利反過來嗎?勝利的反面就是敗北。他一邊嘲笑著給孩子取了這種名字還揚揚得意的愚蠢父母,同時燃起了旺盛的鬥志,心想這次一定要把這個對手打得體無完膚。

「是嗎?我們這個時代的人除了太平洋戰爭之外並沒有經歷過什麼戰爭,您應該沒有想到日本這次會戰敗吧?」

七郎在看似無意的對話中藏入了挑釁的刺頭,但對方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回答道:「當日本向英美挑釁發動攻擊的時候,我都懷疑過東條首相是不是發瘋了。但是風水輪流轉啊,日本一直認為只要打仗就夠能贏,結果這次一敗塗地了。而且二戰中獲勝的美國現在不是正代替日本,在朝鮮苦戰著嗎?」

奇怪的是,初次見面時這場稀鬆平常的對話給七郎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讓他永生難忘。

之後,七郎就痛快地給他們公司的期票貼現了。一開始對方也非常謹慎,期票的面額也就是十萬日元的,但七郎的作戰開始奏效,對方逐漸相信了他,期票的金額也逐漸增加,甚至會給他數百萬的期票貼現。

由於銀行對他們公司非常不看好,所以他們的期票信用度非常低,比如說如果想用一千萬的期票馬上換成現金的話,只能換到七百萬左右,而七郎則寧願自己大出血,也給他們貼現到九百萬左右。不用多說,上松專務自然是非常感謝七郎的。

每次見到七郎,上松專務都忍不住會說這樣的話:「一直以來真是多虧你了。其實我有和你年紀相仿的孩子,只不過在布干維爾島戰死了。每次見到你,我都禁不住會想起那個孩子。」

「您客氣了,只要能幫上您的忙我就很開心了。」七郎的臉上長期洋溢著微笑,但在內心卻低聲嘲笑道:豬還是要養得越肥越好。

終於,他等到了出手的時機。在臨近昭和二十五年年關的時候,上松專務找來七郎,就購入皮革製造機械的融資問題進行商談。

「鶴岡先生,我們這半年來跑通了農林省、通產省和大藏省,好不容易才拿到了購入許可。」冬日西斜的陽光透過窗戶投在專務的臉上,把他的臉龐染紅了,像是喝醉了般。七郎並沒有聽漏這句話中隱含的謎一般的深意。

「那真是要恭喜您了。皮革是那種會閃閃發亮的皮吧。只要新產品一面市,貴公司就可以擺脫長年的財務緊張狀況了。」

「大概再過個兩年,我們公司也能在各方面煥然一新。對我而言,這可能是最後的工作了……」

——恐怕正是如此吧。

七郎喃喃自語道。如果他的預測沒有出錯,這個人會因為購入新設備的問題而犯下大錯,不得不交出專務的職位。就算他是自上一代社長起就貢獻於公司的功高老臣,如果釀成了足以摧毀公司的大禍,他的命運已是不言而喻的了。

「我之所以找你來商量,就是希望你能幫忙找到在一段時期能夠貼現數額巨大的期票的金融業者。當然了,銀行方面我們也盡了全力,只要設備能夠運轉起來,我們就能轉去銀行以低利息貸款,但現在這麼拖延下去,連設備都無法入手。」

「需要多久呢?」

「我預計在半年左右,只要能兩次改換九十日後支付的期票就可以了。」

「那總額是多少呢?」

「至少需要五千萬左右。怎麼樣?如果可以的話,明年開春,從您認識的人當中……」

「如果是這個數額的話,我一個人就可以給你們貼現。當然,在一定程度上還得依靠我背後金主的財力了。」七郎若無其事地說,不緊不慢地點燃了一支煙。

上松專務驚訝地睜大了雙眼。不知道七郎真面目的他以為七郎的財力最多只有一千萬左右。

「失禮地說一句,就憑你的年紀,做這種工作應該還經驗尚淺吧?」

「在通常情況下,年紀和經驗確實很有說服力,但某些時候,年紀和經驗也並不能派上用場不是嗎?」

七郎的這句諷刺也頗為尖銳。七郎出於自身惡魔般的性格,喜歡在向獵物下手之前,在看似不經意的對話中摻雜進自己的目的,提前享受勝利的喜悅。

「總而言之,我無法透露金主的姓名,也不好透露是哪國人,但可以告訴您的是,金主在銀座經營著好幾家酒吧、舞廳和料理屋,手頭運轉的資金都是上億的。至於他私人的財產,可能有幾十億吧,這個我也不清楚。」

「是中國人啊?」上松專務露出一副瞭然的表情。二戰結束後的數年裡,來日中國人的經濟活動能力之強讓日本人嘆為觀止。

本來華僑在全世界都以擅長做生意而聞名,而且作為二戰戰勝國的國民,擁有不受日本法律束縛的特權。在昭和二十三年前後,甚至還有人說搞不好日本的經濟全部會被中國人支配。

要想詐騙成功,秘訣之一就是刺激對方的想像力,讓他們做五彩繽紛的美夢。七郎並沒有這麼一個厲害的中國金主,他只需讓上松專務相信他背後的財力就足夠了。

「啊,差不多吧。」七郎回答得十分曖昧。

「鶴岡先生,能否把那位大人物介紹給我認識呢?我並不是不相信你的話,也完全沒有撇開你直接和對方進行交易的意思,只不過是為了保險起見。」

據說明治時代的人一舉一動都是一板一眼的,上松專務這次也顯得非常謹慎。

若放在以往,七郎馬上會找來一個中國人演一場戲,讓對方相信自己。但這回七郎顯得非常強硬。

「我和那個人的關係是建立在信賴和友情之上的。我的哥哥是一位醫生,在二戰中曾救了那個人一命,那個人非常感謝哥哥,所以當我開始這份工作之後,他才會援助我。如果您懷疑我的信用,那我就給您看一個證據吧。」

七郎從包中拿出幾張期票,放在桌子上。這是剩下的最後一張偽造的帝國通運期票。雖然期票的金額不是很大,但一流公司都通過他融通資金的「事實」,毫無疑問給上松專務帶去了安心感。

「打個比方吧。如果貴公司要新建工廠,向某個制鐵公司發出鐵材的訂單,那家公司是不會直接進行交易的。他們肯定會指定一家自己公司的特約批發商,讓你們和那家批發商進行交易。」

「通常來說是的……」

「我也是這種情況。那個人出於一些理由,不喜歡拋頭露面。就算把您介紹給他,他也不會直接見您,就算您通過其他渠道見到了那個人,一旦提到金融的話題,他也一定會說自己從沒有做過。如果您信不過我的話,那就請您另尋高明吧。」

「我明白了。等我和社長商量之後再和您聯繫。」上松專務百分之九十已經咬上七郎的鉤了。

對七郎而言,狀況頻發的昭和二十五年終於過去,昭和二十六年到來了。

普通的金融業者在年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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