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分鐘計時一生的男人

時值昭和二十三年一月六日。

遠東軍事審判在位於東京市谷的法院開庭。首席檢察官約瑟夫·季南對日本前首相東條英機的盤詰把審判的氣氛推向了最高潮。

「作為一名首相,你至今仍認為發動戰爭在道德上和法律上都毫無過錯嗎?在此我想訊問一下被告的心境。」

號稱「法庭的死刑執行人」的季南激動得滿臉通紅,搖晃著粗壯的脖子,狠狠瞪著被告席上的東條。

「我不認為做錯了。我認為自己做的是正確的事。」

東條英機昂然的回答瞬間在法庭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肅靜!肅靜!」

法官的呼喚還未落下,季南終於開始發揮其「魔鬼檢察官」的本領,連珠炮般地說起來。

「站到這個大樓的屋頂環顧四下吧!放眼望去,整個東京現在只是一片廢墟、焦土和瓦礫。在只有雜草才得以生存的這片國土上,所有的日本人民都失去氣力,不是呆然而立,就是痛苦呻吟。我真沒想到,把國民們趕到這場愚蠢的戰場上去的人居然還能說出這種荒唐的話!」

季南停頓下來,環視了一圈列坐在高座上的陸軍海軍首腦、政治家和外交官們。

「那麼,萬一被告被無罪釋放,與同僚們談及此事,是否準備重蹈覆轍,再次發動戰爭呢?」

東條的臉頰和嘴角邊浮現出當時曾被稱為「剃刀東條式」的冷笑,那是種彷彿在說別異想天開了的憐憫般的笑容。

律師普魯艾德立刻站起來提出了異議。

就算是被批評為逃避責任的韋伯法官此時也不得不無條件地採納了異議。

根據法官的裁定,這場發言的前半段從法庭記錄上刪除了。季南不得不憤然結束了詰問,徑直離開了法庭。

一位外國記者如是描述那個瞬間的印象——「世界沒有關注東條的嘴角,而是關注聽見東條發言的日本國民的表情……」

「東條還真能說出那麼不得了的話。他到底是以怎樣的心境說出那番話的啊?」

鶴岡七郎一邊關掉收音機,一邊詢問恰好來訪的友人隅田光一。

兩人同為東大法學部的二年級學生,七郎是富山縣醫生家庭的第七個兒子,光一是千葉縣鴨川市醫生家庭的第三個兒子,他們均不中意家業,從而選擇了研讀法律。這種一致的出身環境讓兩人不知不覺間結下了友誼,但他們的性格和容貌都可以說是截然相反。

七郎是柔道三段的運動健將,而光一則是個輕視運動、白面書生式的天才人物。與此相對,七郎自暴自棄地認為在才能方面,自己是完全比不上光一的。

光一在東大取得了可謂是異常優秀的成績,連教授們都認定他是繼前任首相若槻禮次郎以來的天才,可見他的才能非同尋常。

不,不僅僅是才能,就連在努力這一點上也是如此。他把每一天都按分鐘來計算、進行安排,比如睡眠三百分鐘、做經濟筆記七十分鐘、冥想六分鐘——如此這般,他非常細緻地將每天的安排標註在日記上。就這點看,也不得不說他異於常人。

「東條——這個軍國主義的幽靈如今再說些什麼我們都無須在意。當然了,在他心裡可能想著把日本逼上戰爭之途的是美國,但從我個人立場來說,我可是很感謝東條呢。」

鶴岡七郎大吃一驚,不由得盯著友人的面孔。

那是副頭腦過於發達而雙頰下巴過於消瘦的臉龐,而且近來越發顯得青黑,毫無血色,只剩下唇瓣像是塗了口紅般鮮紅。

鶴岡七郎不禁想,難道他患上了什麼心病,才變成這般病人常有的喜歡諷刺的性格了?

自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八千萬日本國民都是這場戰爭的受害者,但並不是說光一靠這場戰爭發了一筆橫財,正好相反,在光一進入東京大學的昭和十八年,學徒動員 已經開始了。

七郎順應了國家的要求奔赴戰場,但不久左胸患病,退伍後在老家一直靜養,直到去年四月才終於回到學校。不過光一卻厭惡軍隊生活,特意從東大退學、進入陸軍會計學校,作為陸軍會計少尉迎來了戰爭的結束。

光一所屬的旭川北部一七八部隊遠離戰火,他本人平日里還常說「我怎麼能死在這種無聊的戰爭里,無論用什麼強硬手段都要活下來」。如今,他這目的算是達成了,但也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旭川是日本本土決戰的重要作戰基地之一,此處囤積的物資及食品也數量龐大,因此在戰爭結束時發生了倒賣物資事件,並且被曝光了。

雖然光一併非倒賣事件的主謀,且單憑他一己之力也不可能抑制這種動向,但他作為首要責任人,以被告的身份出庭受審,從昭和二十年的十二月至翌年二月都不得不在極度寒冷的札幌拘留所中度日。

法院下達的判決是服刑一年六個月,緩期三年執行,但即使沒被判決實際服役,這個打擊也應該十分沉重。光一為何還要感謝東條呢?

隅田光一冷笑道:「你覺得很奇怪嗎?至少東條英機讓大日本帝國崩潰了啊。一旦軍隊的力量消失,金錢的力量就會成為絕對萬能的支配者,而個人能在短時間內積累莫大財富的機會——至少是在資本主義經濟下——要麼是在國家興盛之時,要麼是在國家滅亡之時,只在這兩種情況下才有可能。」

聽見這種如同外科醫生的手術刀般冷酷尖銳的真理,七郎不禁顫抖著長嘆一口氣。

確實如此,之前的財閥出現史證明了這一點,只不過之前未曾有人能這樣一針見血地指出罷了。

「那麼,是怎樣的發跡方法呢?」

「過去,高島嘉右衛門 因為走私銀子等物品而被關進監獄,在獄中熟讀兩卷易經,隨之幡然醒悟。出獄後,他進入企業界,不僅使橫濱港成長為完備的近代貿易港口,還將自己的名字以高島町、嘉右衛門町兩個町名的形式流傳至今。我雖然沒讀過易經,但在獄中也創立了一套營利理論體系,可以稱為『隅田理論』吧。獄中的八萬三千五百分鐘絕非白費。」

「是什麼樣的理論?」

「就是如何用二十萬的資金來獲得兩億日元的理論。當然,這需要一定程度的才能和勇氣。雖然也需要一些運氣,但從數學的角度來說,可謂是完美無缺的方法。而且我認為,只有現在才是實踐這個理論的絕佳時機。」

光一開始著魔般講解他的理論。七郎執意想找出這個理論的漏洞,時不時抓住要點提出一些刁鑽的問題,但全都被光一銳利地推翻了。

光一所說的方法,其實就是根據複利計算來積累錢財。打個極端的比方,若能在一場賭博中使投下的資金翻倍,那麼只要進行十次這種賭博,就能讓原始資金增長到其一千零二十四倍,也就是說,十萬的本錢能變成一億零二百四十萬。

無須說,這需要堅定的決心,能保證在途中絕對不沾手這筆錢;還需要有巨大的勇氣,無論本錢變得多麼豐厚都能毫不猶豫將它們全都投入在一場賭博中。

即使這兩個條件能依靠修養和鍛煉來達成,但最後還是需要運氣。

不消說,要想將本錢翻倍原本就是非常困難的事,而要能重複十次,豈不是超越常人能力的神技嗎?

鶴岡七郎最先提出了這種常識論觀點,但「隅田理論」自然早就準備好了如何應對。

「這是當然,若連這點都不考慮進去的話,這個理論是無法實行的。股票也好,土地也好,商品也好,要獲得百分之百的差價是十分困難的,不僅耗時多,而且危險性也大。況且只要通脹持續下去的話,其他的物價也會翻倍,結果還是一樣的。不過在這種時代,如果一次不能獲得百分之三十的利益是做不下去的。如果做不到這點,那就是採取的方法有缺陷,這樣的話從一開始就沒有資格考慮圖利。但反過來想,即使是百分之三十的複利迴轉,只要持續六次,資本也可以達到最初的五倍左右,二十七次的迴轉則是一千三百七十五倍——這樣就能和百分之百迴轉十次取得相近的結果。」

這種數字上的計算,七郎也很能理解,但從常識的角度出發,無論怎麼想,要取得二十七次連勝是不可能的。

「打個比方吧,就拿在雪地中滾雪球來說——要麼雪球越滾越大、要麼雪球陷入周圍的雪中無法動彈,而這是由雪球周邊的環境決定的。這點你是怎麼考慮的?」

七郎打了個簡單明了的比方,窮追不捨,但光一卻絲毫不為所動。

「這點我當然也計算到了。為了使計算簡化,現在我們假定需要三十次連勝。百分之百的勝率對人類來說確實不太可能,但百分之六七十的勝率還是可以靠眼力和努力來達到的。只能取得百分之五十勝率的連勝根本沒有脫離凡人的水準,是無法成為成功者的。」

這話實乃真理。

「那麼下面就要增加賭局次數。若能獲得本金的百分之三十的利益算作一勝,若本金減少了百分之二十四則算作一負,這種時候無論如何都要停止賭局。假設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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