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背水一戰 長日留痕

一八九一年十一月,朱莉婭·康納告訴霍姆斯,自己懷孕了。她告訴他,他除了娶她別無選擇。聽到這個消息,霍姆斯的反應既平靜又溫暖。他摟住她,輕拍她的頭髮,眼睛濕潤。他向她保證,她什麼事情都不用擔心,他當然會娶她,就像他一直以來承諾的那樣。不過,有一個條件他必須提出來:要小孩是不可能的。只要她答應讓他實施一個簡單的墮胎手術,他就娶她。他是醫生,以前做過這種手術。他會使用氯仿作為麻醉劑,她不會有任何感覺,醒來就可以迎接自己作為H.H.霍姆斯太太的新生活了。他們以後可以再要小孩,眼下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尤其考慮到世博會臨近,要建好旅館,還要裝飾各個房間,很多工作都急需完成。

霍姆斯知道自己對朱莉婭有絕對的掌控力。首先,他天生就具備用自己虛假的坦率和溫暖蠱惑別人的能力,不論男人還是女人;其次,他還可以在她身上施加社會壓力。雖然通姦的現象屢見不鮮,但是只有在所有細節保密的情況下才能為社會容忍。比如屠宰加工廠的小開和應門女侍私奔,銀行行長勾引打字員。有必要的話,他們的律師會安排情婦前往歐洲進行一場安靜的獨自旅行,去某位謹言慎行且醫術高明的醫生的手術室里。公開的未婚先孕會使女性蒙羞,陷入貧困。霍姆斯現在完全掌控著朱莉婭,彷彿她是一個戰前的奴隸。他很享受這樣的掌控力。他告訴朱莉婭,這次手術將在平安夜進行。

下雪了。唱頌歌的人沿著普萊利大道的宅子移動,時不時地在某幢豪宅前停下,進去索要一杯加了糖的熱蘋果汁或者可可。空氣里充滿燃燒的木頭和烤鴨的味道。雅園墓地的北邊,年輕的伴侶們在堆滿積雪的坡上進行劃雪橇競賽,當他們經過這些芝加哥最富有、最有權的人的墳墓時,會將身上的毯子裹得格外緊。那些墳墓黑暗而陰沉,在夜裡泛著藍色的積雪映襯下,顯得更加詭譎。

在恩格爾伍德六十三街七百零一號,朱莉婭·康納把女兒哄上床,用盡全力保持著微笑,想讓孩子沉浸在對聖誕節歡喜的期待中。是的,聖誕老人會來的,他會帶來很棒的禮物。霍姆斯答應送給珀爾一大堆玩具和糖果,還答應送給朱莉婭一份大禮,這種禮物是貧窮又乏味的內德不可能送給她的。

屋外,積雪掩蓋掉了過往的馬蹄聲。掛著冰凌的火車從華萊士街的街口轟鳴而過。

朱莉婭沿著走廊,走到了約翰·克羅夫婦住的公寓。朱莉婭和克羅太太交往甚密,此時在他們的公寓里幫著克羅太太裝飾一棵聖誕樹,希望珀爾第二天早上醒來能有聖誕節的驚喜。朱莉婭聊到了她和珀爾第二天的全部計畫,並且告訴克羅太太過幾天她將去愛荷華州的達文波特,參加一位姐姐的婚禮。用克羅太太的話說,這是「一個老處女」,而她即將嫁給一位鐵路工人。這倒是有點讓人出乎意料。朱莉婭正在等鐵路通行證,新郎已經給她寄過來了。

那天晚上很晚,朱莉婭才離開他們的公寓,當時看起來精神不錯。克羅太太后來回憶道:「從她的話里完全聽不出她打算當晚就要離開。」

霍姆斯開心地祝朱莉婭聖誕快樂,並且擁抱了她。隨後,他牽著她的手,把她領到了二樓的一個房間,他已經準備好在這兒實施手術。一張桌子上鋪著白色亞麻布。他的手術箱敞開著,閃閃發光,鋼製手術設備被擦得發亮,呈向日葵狀擺開。都是些令人害怕的東西:骨鋸、腹部拉鉤、套管針和環鋸。當然,他其實用不到這麼多工具,只是全部擺放在那裡而已。朱莉婭沒法忍住不看它們,她為它們散發的冷酷而饑渴的微光感到噁心。

他穿著一件白圍裙,袖口已經卷好。或許他還戴了一頂帽子,一頂圓禮帽。他沒有洗手,也沒有戴口罩,因為他覺得沒有必要。

她朝他伸出手。「不會痛的。」他安慰她。當她醒來的時候,會像現在一樣健康,但是沒有了腹中的累贅。他拔掉一個深琥珀色的瓶子的瓶塞,裡面裝有液體,他馬上聞了聞瓶子里散發出的清涼氣味。他往一團布上倒了點氯仿。她將他的手抓得更緊了,這讓他感到異常的興奮。他用那團布捂住了她的口鼻。她的雙眼晃動了一會兒,然後就向上翻去。隨後,她的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產生反射性顫動,彷彿是在夢中奔跑。她的手指展開,放開了他的手。她的雙腳抖動,彷彿正在狂野地打著鼓點。他越來越興奮了。她試圖拉開他的手,不過他對於昏迷之前突然發生的肌肉刺激早有準備。他用力地捂住她的臉。她奮力敲打他的胳膊。慢慢地,她的力氣消失了,她的手開始緩慢地划出弧形,令他舒心,也給了他快感。狂野的鼓點隨之消失。現在換成了芭蕾舞,仿若田園牧歌般,她安靜地離開了。

他用一隻手捂著布團,另一隻手滴下更多的氯仿液體,液體順著他的手指滑入掌心的紋路,手指被氯仿包裹的感覺讓他十分愉快。她的一隻手腕垂到了桌子上,很快,另一隻手也垂了下來。她的眼皮抽搐了兩下,隨後閉上了雙眼。霍姆斯認為她不會聰明到假裝昏迷,不過還是緊緊捂住了她的臉。過了一會兒,他摸著她的手腕,探了探脈搏,已經停了。她的生命氣息就像一輛轟鳴的列車般不斷遠去了。

他脫掉圍裙,放下衣袖。氯仿的味道和緊張而興奮的情緒令他感到頭暈。一如往常,這種興奮的感覺令人愉悅,也讓他陷入一種溫暖的倦怠,那感覺就像在一座暖和的爐子前面坐了太長時間。他把氯仿的瓶蓋塞好,找到一塊乾淨的布,然後沿著走廊走到了珀爾的房間。

把這塊布揉成一團並沾上氯仿只需花費片刻。隨後,在走廊里,他看了看手錶,發現已經是聖誕節了。

這個日子對霍姆斯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在他小的時候,聖誕節的早晨充滿了過多的虔誠、禱文和靜默,如同一張巨大的羊毛毯覆蓋在家裡的房子上。

聖誕節早晨,克羅一家等著朱莉婭和珀爾,十分期待小姑娘見到這棵可愛的聖誕樹和樹枝上掛的各種禮物時眼睛閃閃發光的樣子。公寓里很暖和,空氣里飄浮著肉桂和冷杉的味道。一個小時過去了。克羅一家儘可能耐心地等著她們,不過等到十點,他們就得出發去趕火車,前往芝加哥中部——他們計畫去那兒拜訪朋友。他們走的時候沒有鎖房門,還留下了一張便條,上面歡快地寫著歡迎的話。

克羅一家在當晚十一點才回來,發現一切還是離開時的樣子,沒有朱莉婭和珀爾來過的痕迹。第二天早上他們去敲朱莉婭的房門,沒人回應。他們向樓里樓外的鄰居打聽,問人們有沒有見到朱莉婭或珀爾,不過沒有人見到她們。

接下來霍姆斯出現了,克羅太太問他是否知道朱莉婭去哪兒了。他解釋道,她和珀爾提前去達文波特了。

克羅夫人此後再也沒有聽到過朱莉婭的消息。她和鄰居們都認為此事非常奇怪。他們都認為最後一次有人見到朱莉婭或珀爾是在平安夜。

這一點並不準確。確實有人在後來見過朱莉婭,不過到了那個時候,任何人,哪怕是她在愛荷華達文波特的親人,都沒法再認出她了。

聖誕節剛過,霍姆斯便叫他的一位夥伴查爾斯·查普爾來到了自己的房子里。霍姆斯得知查普爾是一名「接骨人」,意思是他有一門手藝,可以將人類屍體的肉剔除,然後將骨頭組裝或者說拼接起來,組成完整的骨架,為醫生辦公室及實驗室的展示所用。他在為庫克郡醫院的醫學生們拼接屍體的時候掌握了必要的技藝。

在念醫學院時,霍姆斯目睹了學校是多麼渴求屍體,不論是剛死的還是只剩下骸骨的。當時的社會對嚴肅而系統的醫學研究需求量很大,而對於科學家而言,人類的身體就像極地冰蓋,需要進行研究和探索。醫生辦公室里懸掛的骨骼就是一本視覺上的百科全書。在供不應求的情況下,醫生們形成了一種習慣,會優雅而謹慎地接受任何屍體。他們不贊同接受謀殺致死的屍體,另一方面也很少過問屍體的來源。盜墓成了一個產業,儘管這個產業規模不大,還需要足夠冷血。在屍體嚴重匱乏的時期,醫生們自己都會來幫忙挖掘新的屍體。

霍姆斯輕易地發現,即使是到了如今的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對屍體的需求仍然很大。芝加哥的報紙報道了有些醫生像食屍鬼般突襲墓地的傳聞。一八九〇年二月二十四日,在印第安納州新奧爾巴尼的一處墓地發生了一起盜墓失敗的案件。隨後,肯塔基醫學院的院長W.H.沃森醫生對《芝加哥論壇報》的記者說:「這些先生的行為並不是為了肯塔基醫學院,也不是為了他們自己,而是為了路易斯維爾的醫學院,人體實驗對象對這些學校的重要性如同呼吸之於生命。」就在三周過後,路易斯維爾的醫生們又故技重施。他們試圖盜竊肯塔基州安克雷奇州立精神病院的墓地,這一次是為了路易斯維爾大學。「是的,這群人是我們派去的。」學校一位資深官員說,「我們必須獲得屍體,如果州政府不給我們,我們就只能自己偷了。冬季班人很多,用了太多的人體實驗對象,沒有留下任何材料給春季班。」他認為沒有道歉的必要。「精神病院的墓地多年來一直被盜,」他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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