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背水一戰 焦慮

伯納姆現在已經很少見到自己的家人了。一八九一年春,他已經完全住進了傑克遜公園的棚屋裡,瑪格麗特和幫著她照料五個孩子的僕人們一起住在埃文斯頓。伯納姆只需要坐一段短程火車就能回家,可是世博會累積如山的工作讓這一段小小的距離變得像巴拿馬地峽一般難以跨越。伯納姆可以發電報回家,但通過電報只能發送冰冷而簡短的文字,並且沒有隱私保障,所以他選擇經常給家裡寫信。「你不要以為我這種繁忙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他在某封信里寫道,「我已經下定決心,在世博會完工之後就停止工作。」世博會變成了一場「颶風」,他說:「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早一點告別這場風暴。」

每個黎明,他都離開自己的棚屋,前去檢查場地。六台由蒸汽驅動的疏浚機像飄浮的穀倉一般龐大,正啃噬著湖岸,五千名工人正用鏟子、獨輪手推車和馬拉推土機將場地剷平。許多工人戴著圓頂禮帽,身著西裝外套,好像他們只是恰好經過這裡,一時興起才選擇來幹活。儘管有這麼多工人,場地里還是聽不到嘈雜聲和喧鬧聲,這幾乎有點讓人氣惱了。公園太大,人太分散,完全感覺不到施工正在進行。唯一明顯的標誌就是疏浚機冒出的陣陣黑煙,以及一直飄浮在空中的、工人焚燒砍伐下來的樹木上的樹葉的氣味。建築外圍打下的那些耀眼的白木樁,看起來就像內戰期間的墳場。伯納姆確實在這樣原始的景色中發現了美——「在伍迪德島的樹木中央,承包人營地長長的白帳篷在陽光下閃著微光,是暗褐色景觀中一道柔軟而潔白的記號,而遠處湖水盡頭純藍的地平線在粗糙而貧瘠的前景的映襯下,顯得如此歡快。」可是他仍然覺得備受挫折。

世博會的兩個管理組織——國家委員會和世博會公司之間的關係不斷惡化,建築師們沒能按時將設計稿交到芝加哥,導致所有的圖紙都沒能按時上交。這些阻礙都使得工作進展緩慢。還有一件事讓情況變得更加嚴重,那就是現在人們仍然沒有想出能匹敵埃菲爾鐵塔的方案。除此之外,博覽會已經進入了每一項大型建築工程早期通常都會遭遇的危險時期,在這個時期,出人意料的障礙往往會突然湧現。

伯納姆知道該如何對付芝加哥臭名遠揚的脆弱土壤,不過傑克遜公園還是令他感到震驚。

起初,正如一位工程師所言,世博會場地的承載能力「基本上無人了解」。一八九一年三月,伯納姆下令測試傑克遜公園的土壤對那些大型場館的支撐能力,雖然這些場館都還在建築師們的繪圖桌上。需要特別注意的是,這些建築將建在新挖的水道和潟湖附近。任何一個工程師都知道,當土壤遭遇壓力,就會往附近被挖空的地方移動。博覽會的工程師們第一次測試的位置在離潟湖十二英尺的地方,這裡將用來修建電力大樓的東北角。他們設置了一個四英尺見方的平台,並且在上面每平方英尺放置兩千七百五十磅重的鐵塊,總計二十二噸。放置十五天後,發現地面僅下沉了四分之一英寸。隔天,他們在離平台四英尺遠的地方挖了一條深溝。兩天後,平台又下沉了八分之一英寸,之後沒有繼續下沉。這是好消息,意味著伯納姆可以運用魯特的漂浮式格床來作為地基,不用擔心發生災難性的塌陷。

為了確保公園內各處的土壤性能一致,伯納姆讓自己的首席工程師亞伯拉罕·戈特利布對其他場館的指定用地進行測試。一開始各個地方測試產生的結果都相似,直到戈特利布的手下測量到了喬治·博斯特設計的巨型的製造與工藝品館的用地時,才發現事態嚴峻。預計將支撐該建筑北半部分的土壤顯示,總下沉深度不到一英寸,和公園其他部分的數據一致。可是,該建築南半部分的土壤卻讓工人們大跌眼鏡,他們剛給平台加上鐵塊,土壤就立馬下沉了八英寸。在接下來的四天內,地面總共下沉了三十多英寸,如果工程師們沒有停止測試,還將持續下沉。

很顯然,傑克遜公園幾乎所有的土壤都有能力支撐漂浮式格床,除了這塊被指定用來修建整個世博會最大也是最重的場館的土地。伯納姆意識到,承包商們不得不將樁至少打到硬土層,這是一項又昂貴又複雜的工程,還會造成額外的延誤。

然而,這棟場館面臨的問題才剛剛開始。

一八九一年四月,芝加哥揭曉了最新的市長選舉結果。在那些最奢華的俱樂部里,實業家們齊聚一堂,慶祝他們認為過於同情工會工人的卡特·亨利·哈里森輸給了共和黨人亨普斯特德·沃什伯恩。伯納姆也允許自己慶祝了片刻。對於他而言,哈里森代表著舊芝加哥,代表著污穢、煙塵、罪惡,這些都是世博會需要抵制的東西。

不過,這些慶祝並不是很盛大,因為哈里森只是以微弱的劣勢輸掉了選舉,相差的選票不到四千張。除此之外,他這次並沒有尋求任何主要黨派的支持,這樣都幾乎讓他獲勝了。民主黨沒有為他做後盾,他是以獨立人的身份參選的。

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帕特里克·普倫德加斯特正暗自神傷。哈里森是他的英雄,他的希望。不過,這次雙方如此難分高下,他相信如果哈里森再次參選,一定會取得勝利。普倫德加斯特下定決心一定要加倍努力,幫助哈里森取得成功。

在傑克遜公園,伯納姆的工作總是不斷被打斷,因為他事實上還擔任著另一個角色:作為世博會面向外部世界的使者,伯納姆身兼和外界建立友好關係,以及吸引未來遊客的重要責任。他參與的那些宴會、會談及差旅大部分都是浪費時間,令人心煩,比如在一八九一年六月,伯納姆接到世博會首席長官戴維斯的命令,組織了一群國外來的高官遊覽傑克遜公園,這就花費了他兩天的時間。之後的其他活動都是純粹的娛樂享受。前幾周,以「門洛帕克巫師」 之名廣為人知的托馬斯·愛迪生造訪了伯納姆的棚屋。伯納姆帶他四處參觀。愛迪生建議世博會採用白熾燈而不是弧光燈,因為白熾燈發出的光更為柔軟。他說,在不得不用弧光燈的地方,應該用白色的球體罩住它們。當然,愛迪生也力薦世博會採用通行標準的直流電。

諷刺的是,一邊是文明的會面,而另一邊,在傑克遜公園外,大家正為了博覽會的照明提供權爭得頭破血流。其中一方是通用電氣公司,由J.P.摩根收購愛迪生的公司後與其他幾個公司合併而成,現在正提議設置一套直流電系統為世博會提供照明。另一方是威斯汀豪斯電氣公司,提議為傑克遜公園設置一套交流電系統,使用其創立者喬治·威斯汀豪斯數年前從尼古拉·特斯拉處購買的專利。

通用電氣公司報價一百八十萬美元,並強調說他們做這筆生意沒有賺一分錢。一些世博會的理事手裡持有通用電氣公司的股票,他們敦促威廉·貝克(萊曼·蓋奇退休後新上任的世博會主席)接受這個報價。貝克拒絕了,稱其為「敲詐勒索」。於是通用電氣公司奇蹟般地重新報價為五十五萬四千美元。不過威斯汀豪斯電氣公司的交流電系統本質上更便宜也更高效,報價三十九萬九千美元。世博會選擇了威斯汀豪斯電氣公司,也在無意中改變了用電的歷史。

伯納姆最大的不安源自設計師們沒有按時完成設計圖的事實。

如果說他曾經對理查德·亨特及其他東部建築師阿諛奉承,那他現在不會了。一八九一年六月二日,在寫給亨特的一封信里,他寫道:「我們正處在一個停滯癱瘓的狀態,等著你們的比例圖。就不能讓我們按時按質地收到它們嗎?」

四天後他再次催促亨特:「你們拖著不上交比例圖,延誤了我們的進度,令我非常為難。」

就在同一個月,一個無法避免卻十分嚴重的干擾令景觀部門亂成一團:奧姆斯特德生病了——病得非常嚴重。他認為自己生病是因為布魯克林家中的牆紙使用了一種名為土耳其紅的顏料,裡面含有砷。不過,這也可能只是又一次嚴重抑鬱症的發作。畢竟他已經斷斷續續被這種病困擾很多年了。

在養病期間,他訂購了球莖和植物,在會場上兩個大型苗圃中進行培育。他訂購了雪葉蓮、筋骨草、「加菲爾德總統」天芥菜、婆婆納、薄荷、英國及阿爾及利亞常春藤、馬鞭草、長春花,還有各品種的天竺葵,包括「黑王子」「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特納夫人」「水晶宮殿」「快樂想法」,以及「聖女貞德」等。他派了一隊採集員到卡呂梅湖畔,採集了二十七節火車車廂的鳶尾、莎草、蘆葦及其他半水生的植物與草類。他們還採集了四千箱睡蓮根,奧姆斯特德的手下迅速將它們種下,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部分睡蓮死於起起伏伏的湖水中。

和苗圃中欣欣向榮的景象相反,整個公園裡原有的植物被全部移除。為了使土壤更肥沃,工人們在土地上澆灌了從聯合牲口中心運來的一千馬車糞便,以及來自在傑克遜公園裡工作的馬匹的兩千馬車糞便。這麼大一片裸露的土地,還有這麼多糞便,很快就引起了一個大問題。「在天氣炎熱的時候,情況會非常糟糕,颳起南風時人和牲畜都睜不開眼睛。」奧姆斯特德手下的園區景觀主管魯道夫·烏爾里希寫道,「不過在下雨天就更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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