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凝固的音樂 朝聖

一八九〇年十二月十五日,正逢周一,是一個值得記住的日子,芝加哥這天異常暖和,而就在這天,「坐牛」酋長 被槍殺了。當晚,丹尼爾·伯納姆上了一輛開往紐約的列車,他知道,等待他的將是世博會漫長的歷險旅程中最重要的一次會面。

他走入一節明亮的綠色車廂,這是喬治·普爾曼公司宮殿式車廂中的一款。車廂內掛著厚實沉重的掛毯,氣氛莊嚴。火車以每小時二十英里的速度駛入核心城區,不斷響著節奏輕快的鈴聲,車窗外的「抓地電車」、馬車和行人近在咫尺。當火車一躍而過,穿過鐵道道口,浣熊尾巴般黑白相間的煙塵便舞動著冒出來,街上的行人都止步觀望。列車哐當哐當地經過牲口中心,那兒在這樣溫暖的天氣里散發出雙倍的臭味。列車繞過鋸齒狀的黑色煤山,煤山頂還蓋著一層骯髒的即將融化的雪。伯納姆熱愛美的事物,可是列車開出去一程又一程,沒有看到任何美的事物,只有煤煙、灰塵和煙霧循環往複。直到列車進入大草原,窗外的一切似乎才平靜下來。夜幕降臨,只剩下積雪的反光讓人以為天尚未全黑。

世博會的理事們已經確定了展區的選址,所有的工作旋即展開,十分振奮人心,不過也讓人有些擔心,因為突然之間這一切都變得更加真實了,而這個任務駭人的難度令人畏懼。理事會要求設計師在二十四小時內上交一份博覽會的草案。約翰·魯特在伯納姆和奧姆斯特德的指引下,在一張四十平方英尺的牛皮紙上勾勒出了一幅草圖。交給委員會的時候,他們不無諷刺地私語,巴黎的設計師們花了整整一年時間構思、計畫和製圖才做到這一步。根據這幅草圖,他們計畫在湖畔建造一片一平方英里的平地,通過挖泥機把這片平地塑造成潟湖和運河交錯的景觀。設計師們知道,博覽會最終會呈現上百座建築,聯邦各州、許多國家和行業都要有自己的展廳,不過在這幅草圖上,他們只勾勒了最重要的建築,其中包括圍繞著巨大的中庭而建的五座大型宮殿。他們也在中庭的一端預留了位置,想要建造一座塔,不過沒有人確切地知道誰會來建這座塔,也沒人知道塔會是什麼樣子。人們唯一知道的,是這座塔一定要在各方面超越埃菲爾鐵塔。理事會及作為其聯邦監督機構的全國委員會以非比尋常的速度通過了這個草案。

在局外人看來,讓這次挑戰顯得如此巨大的原因,純粹是因為世博會佔地面積太大了。每一位芝加哥人都理所應當地認為這次博覽會的場地會非常開闊,建築也會非常雄偉,讓他們擔憂的是怎麼可能有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成美國有史以來最龐大的工程,它比羅布爾的布魯克林大橋還大得多。然而,伯納姆心裡清楚,佔地面積還只是這次挑戰的一個方面。這份計畫粗略勾勒的地方隱含著數億個更小的難關,公眾和世博會理事會的大多數成員對此都毫不知情。伯納姆必須在園內建造一條鐵路,將鋼鐵、石材和木材運送到各建築工地。他還要協調由跨洲海運公司運來的材料、貨物、郵件以及所有的展覽品的寄送,其中運送量最大的是亞當斯快遞公司。他將會需要一支警隊、一支消防隊、一所醫院和一個救護車服務中心。馬也是一個大問題,上千匹馬每天產生的好幾噸糞便也需要處理。

牛皮紙草案通過後,伯納姆立即請求上級「馬上在傑克遜公園內建造廉價的木製房屋,給我和建築人員使用」。接下來的三年,他將基本上住在這些屋子裡。這些房子很快以「棚屋」的名字為人熟知,不過屋裡有大壁爐,酒窖里還有伯納姆自己私藏的好酒。伯納姆有著遠遠超越那個年代的洞察力,他意識到最微小的細節也會影響人們對這次博覽會的評價。他非常警覺,甚至連博覽會官方印章的設計都考慮到了。「您可能沒有意識到這個印章有多麼重要。」他一八九〇年十二月八日在給世博會理事長兼首席長官喬治·R·戴維斯的信里寫道,「這個印章將廣泛傳播到各國,人們將通過這些最細小的事物判斷博覽會的藝術水準。」

不過,以上這些都只是小小的干擾而已,相較而言,伯納姆的日程上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任務:選擇建築師來設計博覽會的主要建築。

他和約翰·魯特曾考慮自己來設計整個博覽會,他們的同行們儘管心存嫉妒,也認為他們會這麼做。據魯特妻子的姐姐哈瑞特·門羅回憶,一天夜裡魯特回家後「很受打擊」,因為他視為朋友的一位建築師「在酒吧遇上他們的時候,裝作不認識伯納姆先生」。魯特抱怨道:「我覺得他可能認為我們要全部獨吞!」他決定,為了保住作為建築總監的信譽,他自己將不會設計任何建築。因為身為建築總監,他必須監督博覽會其他建築師的工作。

伯納姆心裡非常清楚自己想要僱用誰,但還不清楚自己的選擇將引起怎樣的騷動。他想僱用美國頂級的建築師,不僅因為他們有過人的才能,還因為請他們加盟可以馬上粉碎東部認為「芝加哥只能打造一場鄉村世博會」的想法。

十二月,儘管還沒有取得官方授權,伯納姆已經私下給五位建築師寄去了詢問信件,「我很自信地認為我明確表達了自己的意思」。的確,過了沒多久,博覽會的場地及建築委員會就授權他邀請這些建築師來加盟。毫無疑問,這五位都是美國頂尖的建築師,不過其中有三位來自之前被《芝加哥論壇報》稱為「牛鬼蛇神之地」的紐約:喬治·B·博斯特、查爾斯·麥金和理查德·M·亨特,這三位都是國內備受尊敬的建築師。另外兩位是來自波士頓的羅伯特·皮博迪 和來自堪薩斯城的亨利·萬·布倫特 。

這些設計師沒有一位來自芝加哥,儘管這座城市為本地建築行業的先鋒們感到無比自豪,比如沙利文、艾德勒、簡尼、貝曼、科布等。不知怎的,伯納姆雖然頗有先見之明,卻沒有意識到芝加哥會把他的選擇視為一種背叛。

當伯納姆坐在普爾曼車廂里時,困擾他的問題是,他的候選人中只有來自堪薩斯城的亨利·萬·布倫特在回信中表現出了興趣。另外幾位只是勉強答應在伯納姆抵達紐約時和他見上一面。

伯納姆曾邀請奧姆斯特德與他同行,他知道這位景觀設計師在紐約的聲譽可以對這次會面起到很大的作用。不過奧姆斯特德抽不開身。於是伯納姆將獨自赴約,和這些傳奇的設計師會面——其中亨特是出了名的脾氣暴躁。

為什麼他們興味索然?如果他試圖說服,他們會作何反應?如果他們拒絕了自己的邀請,這件事傳開了,該怎麼辦?

窗外的風景沒有給他帶來一絲安慰。火車轟鳴著開過印第安納州時,遭遇了一陣寒流的襲擊。氣溫驟降,強風衝擊著列車,可怕的冰雪整夜肆虐。

有些事情伯納姆並不知情。在收到伯納姆的信後,這幾個東部的建築師——亨特、博斯特、皮博迪和麥金自己開了個會,就在麥金、米德和懷特位於紐約的公司碰頭,商討芝加哥世博會除了展示吃得太多的牛群之外,還能有什麼作為。在會議中亨特(伯納姆最希望僱用的設計師)表態說自己決不會參加。喬治·博斯特勸他至少聽聽伯納姆有什麼話說,他認為如果亨特不參與,其他人可能會被迫效仿,因為亨特就是有這樣的影響力。

麥金在會議開場時漫無邊際地談論起了世博會和它的前景。亨特打斷了他:「開場白就省了吧,麥金。直接說正題!」

紐約一整周都刮著強勁猛烈的冷風。哈德遜河的河水結冰,導致一八八〇年以來最早的一次停航出現。周四早晨,在酒店吃早餐的時候,伯納姆從報紙上讀到了一個讓他不安的消息,芝加哥一家名為S.A.基恩公司的私人銀行倒閉了。這又是一個經濟恐慌正在蔓延的證據。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的晚上,伯納姆和東部的建築師們在玩傢俱樂部碰面吃晚餐。冰冷的空氣凍得他們雙頰發紅。他們互相握手:亨特、麥金、博斯特還有從波士頓趕來赴約的皮博迪。於是就在這兒,在這張餐桌上,被歌德和謝林稱為「凝固的音樂」的建築藝術的美國頂尖從業者齊聚一堂。每個人都處於事業的巔峰期,腰纏萬貫,每個人也都背負著十九世紀生活的傷痕,過去的歲月里充滿失事的火車車廂、高燒和心愛之人早逝的殘酷回憶。他們穿著黑西裝和筆挺的白色立領襯衫。每個人都蓄著鬍鬚,有些是黑色,有些呈灰色。博斯特體型龐大,是餐廳里最魁梧的人。亨特面相很兇,總皺著眉頭,他的客戶名單包含美國大多數的富有家庭。紐波特、羅德島及紐約第五大道沿線的豪宅幾乎有一大半是他設計的,他還建造了自由女神像的基座,同時也是美國建築師協會的創始人之一。在座每一位的背景都有相似的地方。亨特、麥金和皮博迪都曾就讀於巴黎美術學院。萬·布倫特和博斯特兩人師從亨特。萬·布倫特又指導過皮博迪。對於伯納姆而言,由於他沒考上哈佛和耶魯,也沒有接受過正規的建築培訓,和這些人吃飯猶如一個陌生人加入了別人家感恩節的晚餐。

這些人都很熱情。伯納姆向他們描述了自己的構思:他打算打造一場比巴黎世博會更加大氣、更加豪華的博覽會。他強調,奧姆斯特德也參與了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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