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凝固的音樂 不可或缺的材料

一八八六年八月的一個早晨,熱氣正像小孩發高燒一般從街面上冒起,一個自稱H.H.霍姆斯的男人走入了芝加哥的某座火車站。空氣渾濁而近乎凝固,充斥著腐爛的桃子、馬糞還有燃燒不完全的伊利諾伊無煙煤的味道。六七輛火車頭停在車場,朝已然泛黃的天空噴吐著蒸汽。

霍姆斯買了一張票,前往一座名為恩格爾伍德的鎮子。這個鎮子位於雷克城,一個擁有二十萬居民的自治市,緊鄰芝加哥的最南邊。市區包含聯合牲口中心和兩座大型公園:華盛頓公園和傑克遜公園,華盛頓公園有草坪、花園以及一座廣受歡迎的賽馬場,傑克遜公園卻基本上是湖畔一片未經開發的荒地。

儘管天很熱,霍姆斯看起來卻又清爽又精神。他穿越火車站時,年輕姑娘的目光像風吹落花瓣一般落在他身上。

他走路的姿勢充滿自信,穿著得體,給人一種富有並事業有成的印象。他二十六歲,身高五英尺八英寸,體重僅一百五十五磅。他有一頭黑髮和一雙閃耀的藍眼睛,曾有人將這雙眼睛比作催眠師的眼睛。「他的眼睛非常大,睜得很開,」一位名為約翰·L·卡朋的醫生後來描述道,「是藍色的。極為兇殘的殺手往往擁有藍色的眼睛,就像其他領域裡的傑出者一樣。」卡朋同樣注意到了他的薄唇,以及周圍隆起的一圈深色鬍鬚。不過,最令卡朋印象深刻的,還是霍姆斯的雙耳。「真是一對小到驚人的耳朵,頂部的形狀像極了古代雕刻師在創作薩蒂斯 雕像時暗示殘暴和邪惡會用的筆觸。」總體來說,卡朋指出,「他出落得非常標緻。」

對於那些仍不知道他隱秘嗜好的女性而言,他的模樣充滿了吸引力。他打破了正常接觸異性的普遍規矩:他站得太近,盯得太用力,碰觸太多而且時間過長。然而所有的女性都對此很痴迷。

他踏出火車,走入了恩格爾伍德的中心地帶,花了一點時間環顧四周。他站在六十三街和華萊士街的路口。街角的一根電線杆上掛著第二千四百七十五號消防警報箱。遠處好幾幢正在施工的三層房屋的輪廓映入眼帘。他聽到了鐵鎚的敲擊聲。新栽的樹木筆挺如軍人的隊列,不過在熱辣的天氣和霧霾中,它們看起來就像在沙漠中乾渴了太久的軍隊。空氣凝滯而濕潤,充滿了新鋪的碎石路的味道,那味道就像燒過的甘草。街角有一個商鋪,招牌上寫著「E.S.霍爾頓藥店」。

他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溫特沃斯街,這條南北向的大道顯然是恩格爾伍德的主要商業街。人行道上擠滿了馬匹、四輪平板車和四輪敞篷輕便馬車。在六十三街和溫特沃斯街的拐角附近,他路過了一個消防站,裡面駐紮著第五十一消防支隊。隔壁是警察局。多年以後,一位對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一無所知的居民會寫道:「雖然聯合牲口中心一帶偶爾需要一定的警力,但恩格爾伍德的生活平靜安詳,警察的存在僅僅是作為裝飾,以及讓奶牛在它們安寧的牧場里不受驚擾。」

霍姆斯返回華萊士街,看到了霍爾頓藥店的招牌。鐵軌穿過十字路口。一名守衛面朝太陽而坐,眯著眼緊盯著火車,每隔幾分鐘就放下平交道遮斷桿,讓一輛噴著蒸汽的火車開過。藥店坐落在華萊士街和六十三街路口的西北角。穿過華萊士街,會看到對面有很大一片空地。

霍姆斯走進藥店,發現裡面有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人稱霍爾頓太太。他嗅到了脆弱的味道,就像其他男人能捕捉到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一樣。他自稱是醫生,說自己有藥劑師的執照,並問那位太太店裡是否需要幫手。他言語溫柔,始終面帶微笑,用直率的藍眼睛凝視著她。

他十分善於交談,使她很快就說出了內心深處的傷心事。她的丈夫患上了癌症瀕臨死亡,就躺在樓上的房間里。她坦言一邊經營藥店一邊照料丈夫讓她不堪重負。

霍姆斯聽到這些,不禁濕了眼眶。他碰觸著她的胳膊說道,他能減輕她的負擔,不僅如此,他還能讓藥店生意興隆,打敗街區的競爭對手。

他的雙眼清澈而湛藍。她告訴他,這件事她需要和丈夫談談。

她走上樓。天氣很熱,有蒼蠅停在窗台上。窗外,又一輛火車轟隆隆地駛過路口。煤灰和煙塵漫天飛舞,像臟污的薄紗般飄過窗口。她會和丈夫談談的,沒錯,不過他已經行將就木,而她才是店裡真正做主、對一切負責的人。她已經有了主意。

僅僅是想到那位年輕的醫生,她的心裡就湧起一股滿足感。她已經很久沒有體驗到這種感覺了。

霍姆斯之前曾經來過芝加哥,不過只作了短暫的停留。後來他說,讓自己覺得驚訝的是,這座城市令他印象十分深刻,而通常情況下,沒有事情能夠打動或者感染他。事件和人群引起他的注意,就像移動的物體引起兩棲動物的注意一樣:首先機械地記錄距離,然後計算價值,最後決定有所行動或是按兵不動。他最終下定決心搬到芝加哥後,卻仍在使用自己的教名:赫爾曼·韋伯斯特·馬蓋特。

對大多數人而言,芝加哥給他們留下的第一個感官印象,就是聯合牲口中心附近永遠飄浮著難以言說的臭味,西南風永遠混合著動物腐爛和毛髮燒焦的味道。「根深蒂固的味道,」厄普頓·辛克萊 寫道,「這味道非常濃烈,原始而天然,帶來強烈的感官刺激,幾乎令人作嘔。」大多數人會覺得這股味道很噁心。而少數覺得這股味道振奮人心的人,引用辛克萊的話,就是那些涉入了這條「死亡之河」,並且從中撈了大把好處的人。我們忍不住猜測,所有這些死亡和血腥都讓馬蓋特覺得賓至如歸,不過更現實的推測是,這些死亡和血腥傳達了一個信息。馬蓋特終於到了這樣一個城市,在這裡,行為尺度要比在新罕布希爾州的吉爾曼頓學院 寬鬆得多。他在那個鎮子出生,並且度過了童年時光。那時他體型瘦小,性格孤僻,卻格外聰明——自然,他成了同齡人殘忍捉弄的對象。

有一段童年的記憶他一輩子都忘不掉。那時候他五歲,穿著自己的第一套西服,開始被父母送到村裡的學舍念書。「我每天都要經過一位農村醫生的辦公室,辦公室的門幾乎從來不關。」他後來在回憶錄中寫道,「這個地方讓我特別恐懼,一方面是由於我在心裡把這兒和令我童年蒙上陰影的那些噁心混合物(當時還沒有兒童藥物)聯繫了起來,一方面是由於我聽到了關於這個辦公室的一些模糊的傳言。」

在那時,醫生的辦公室可能確實是一個令人害怕的場所。所有的醫生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業餘的。最優秀的醫生會自己購買屍體來進行研究。他們用現金購買,不問無謂的問題,將特別值得研究的臟器保存在大型的透明容器里。辦公室里掛著骨架,方便解剖時進行參考。有一些骨架已經超越了用來研究的功能,成了一件藝術品,如此精細——每一塊都連接得嚴絲合縫,每一塊漂白的骨頭都通過銅鉤相連,頂端的頭骨微笑著,彷彿一位會拍你肩膀的好朋友,好像隨時都準備咣當咣當地奔下樓,趕上下一輛電車。

兩個年紀稍長的小孩發現了馬蓋特的恐懼,於是某天抓住了他,將「不斷掙扎和尖叫」的他拽進了醫生的辦公室。「這樣還不夠,」馬蓋特寫道,「他們還把我拉到了一具微笑的骨架面前。那具骨架雙臂前伸,彷彿隨時準備來抓我。」

「對一個年紀尚小且身體不好的小孩做這些事情既邪惡又危險。」他寫道,「不過事實證明,這次經歷是一次英勇的治療,註定會徹底治癒我的恐懼,並且第一次在我的內心注入了一股強烈的好奇心,隨後轉變為學習的慾望,最終導致我在多年後選擇醫學作為自己的專業。」

這件事可能確實發生過,不過真實情況有所不同。更有可能的情況是,這兩個年紀稍長的男孩發現這個年僅五歲的受害者並不害怕這次「遊覽」,他不僅沒有掙扎和尖叫,還盯著這具骨架,冷靜地欣賞起來。

他逐漸將視線轉回,望著抓他來的這兩位,這一次輪到他們落荒而逃了。

吉爾曼頓是新罕布希爾州湖區的一個小農村,偏遠到這兒的村民都讀不到日報,也幾乎沒聽過火車的汽笛聲。馬蓋特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他的父親列維是農民,列維的父親也是農民。馬蓋特的父母是虔誠的衛理公會派教徒,哪怕小孩犯了最平常的過錯也要施以棍棒責罰,再誠懇地禱告,隨後將孩子禁足於閣樓,一天不許說話,也不許進食。他的母親經常要求他在她的房間里一起禱告,直到整個房間的氣氛都變得詭譎而興奮。

按他自己的評價,他是「媽媽的乖小孩」。他花了大量的時間獨自在房裡閱讀儒勒·凡爾納和埃德加·愛倫·坡的作品,或者發明一些玩意兒。他做了一個風力裝置,產生的噪音能用來趕走家中田地里的鳥兒。他還計畫著要製造一個永動機。他把自己最心愛的寶貝藏到一個小盒子里,其中包括他拔的第一顆牙和他的「十二歲戀人」的照片,不過後來有觀察者推測,這盒子里還包括一些更為可怕的「寶貝」,比如小動物的頭骨。他可能是在吉爾曼頓周邊的樹林里弄傷了這些小動物,然後活生生地解剖了它們——後來的人有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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