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凝固的音樂 「麻煩才剛剛開始」

一八九〇年二月二十四日,一個星期一的下午,兩千人簇擁在《芝加哥論壇報》辦公室外的人行道和街上。芝加哥另外二十八家日報的辦公室、各酒店大廳、酒吧、西聯匯款公司和郵政電報公司的辦公室也聚集了類似的人群。《芝加哥論壇報》辦公室外的圍觀群眾包括商人、普通職員、旅行推銷員、速記員、警察以及至少一名理髮師。送信的男孩們正在摩拳擦掌,準備一收到有價值的消息就拔腿狂奔。空氣冰冷。煙霧填滿了建築之間的縫隙,一兩個街區外就什麼都看不見了。警察時不時為該城亮黃色的有軌電車開道,這種電車也被稱作「抓地電車」,因其操作員將電車連接在街面下不斷運轉的鋼索上而得名。滿載著貨物的馬車轟隆隆地駛過鋪好的路面,拉車的高頭大馬往頭頂的黑暗中噴出白色的蒸汽。

芝加哥是一個高傲的城市。整座城市都在緊張地等待著。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裡,人們緊盯著店主、出租馬車司機、服務員和侍者的臉,揣測是不是有消息了,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到目前為止,芝加哥這一年的發展勢頭都不錯。芝加哥的人口首次突破一百萬,一躍成為人口數量位居美國第二的城市,僅次於紐約。不過這惹惱了曾經位列第二的費城的居民,他們馬上指出,芝加哥趕在一八九〇年十年一次的人口普查之前吞併了大量的土地,從而在數據上作了弊。芝加哥對這個指控置若罔聞——佔地廣闊本來就是一種優勢。今天如果有好消息,芝加哥被視為只會殺豬的貪婪閉塞之地的偏見將會消除;如果是壞消息,那麼此事帶來的屈辱將許久難以抹去,因為市裡的達官顯貴已經到處鼓吹芝加哥必勝。正是這種大話,讓紐約的編輯查爾斯·安德森·達納給芝加哥取了一個昵稱——風城,當然,這與常年盛行於此地的西南風無關。

在位於魯克利大樓頂層的辦公室里,四十三歲的丹尼爾·伯納姆和他的合伙人——剛滿四十歲的約翰·魯特,比別人更加敏銳地感受到了這份緊張。他們參與了多次秘密會談,獲得了可靠的保證,甚至已經跑到市裡偏遠的地區做過初期偵察。他們倆是芝加哥的頂級建築師,曾主導芝加哥大批高樓的建造,並設計了國內第一棟被稱為「摩天大樓」的建築。似乎每年他們參與建造的大樓中都會有一棟成為世界第一高樓。魯克利大樓位於拉莎利路和亞當斯路的交匯處,金碧輝煌,光線充足。當他們搬到這棟樓里辦公後,才看到了之前只有建築工人才能看到的湖景和市景。然而他們心裡清楚,今天發生的事件足以令他們之前的所有成績黯然失色。

消息將通過電報從華盛頓發來。《芝加哥論壇報》的特派記者將帶來獨家報道。之後,煤爐工會將煤炭鏟入報社的蒸汽印刷機,社裡的編輯、改稿員及排字工人將發表一篇篇「號外」。一名職員會把傳來的每一條快訊貼到窗口,印有字的一面朝外,方便路人閱讀。

芝加哥標準鐵路時間剛過四點,《芝加哥論壇報》就收到了第一封電報。

連伯納姆都無法確定是誰最先提出了這個想法,大家似乎是想到一塊兒去了,起初只是打算借舉辦一次世界博覽會來慶祝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四百周年。最開始的時候,大家對這個主意並不怎麼上心。內戰結束以後,美國拼盡全力讓自己變得富有而強大,對於慶祝自己遙遠的過去興趣索然。不過,一八八九年,法國的行動震驚了世界。

在巴黎的戰神廣場,法國揭開了世界博覽會的序幕。這一場世博會聲勢浩大,富有魅力,充滿了異域風情。慕名而來的遊客認為今後再不會有任何世博會能超越其上。展會的中心地帶矗立著一座高達上千英尺的鐵塔,直插雲霄。這是當時世界上最高的人造建築。該塔不僅讓其設計者亞歷山大·古斯塔夫·埃菲爾從此留名青史,同時也形象地證明了法國已經超越美國,在鋼鐵領域佔據了主導地位,儘管美國工程師也曾留下布魯克林大橋、馬蹄鐵形火車彎道 及另外一些無法否認的豐功偉業。

對於這一事實,美國也只能責怪自己。在巴黎世博會上,美國並未儘力展示自己的藝術、工業及科學成就。「我們應該是對本國的對外形象最粗心大意的國家之一了。」《芝加哥論壇報》駐巴黎特派員在一八八九年五月十三日這樣寫道。他還補充,當其他國家都在展示本國的尊嚴和格調時,美國的布展人員僅僅搭建了一個展館和亭閣的合併建築,沒有任何的藝術指導或總體規劃。「結果就是商店、貨攤和集市混在一起的悲哀組合,不僅分開看不討人喜歡,組合到一起也不協調。」相反,法國卻絞盡腦汁讓自己光芒四射,使其他國家相形見絀。「其他國家根本不是法國的對手,」特派員寫道,「只能作為法國的陪襯。相比之下,他們的展區如此遜色,簡直像是專門為了襯托法國展區的豐富和華麗而來的。」

儘管有些美國人一廂情願地預測埃菲爾鐵塔這個巨大的怪物定會對巴黎秀麗的市容產生永久的損害,它卻出人意料地展示出強大的生命力。廣闊的底座加上向上不斷變窄的塔身,彷彿是火箭一飛衝天時留下的雲跡。隨著美國越來越強大,國際地位不斷提升,美國的驕傲心理把愛國情緒煽動到了新的高度,美國人已經不堪忍受這樣的屈辱。這個國家急需一個機會來超越法國,特別是要能淘汰埃菲爾的埃菲爾鐵塔。突然之間,舉辦一場盛大的博覽會來紀念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便成了一個勢不可擋的念頭。

起初,大多數美國人都認為,為了向本國的歷史致敬,如果要找一個地方舉辦博覽會的話,作為首都的華盛頓一定是不二之選。最開始連芝加哥的編輯們也表示贊同。不過,隨著舉辦博覽會的念頭逐漸成形,其他的城市也開始覬覦這樣一個機會,原因主要是這個機會有助於大大提升城市地位。在這樣一個地域榮譽感僅次於血統榮譽感的時代,提升城市地位無疑是個強有力的誘餌。紐約和聖路易斯突然也開始爭奪這次博覽會的舉辦權。華盛頓給出的競選理由是這裡是政治中心,紐約給出的競選理由是這裡是一切的中心。沒有人關心聖路易斯怎麼想,儘管它加入競爭的舉動的確讓人覺得勇氣可嘉。

芝加哥市民對於自己城市的自豪之情遠勝過任何地方的市民。在這裡,人們提起「芝加哥精神」,就彷彿它是某種能觸摸得到的力量。人們為一八七一年大火後重建家園的超凡速度自豪不已。他們不僅重建了這座城市,更將它打造成全國商業、製造業和建築業的領航軍。可是,不管城市如何繁榮,都沒能改變大家對這座城市的印象:芝加哥只是一個二線城市,偏愛殺豬,勝過貝多芬。紐約是全國的文化氛圍和社會制度改良的領航之都,其能力超群的市民和報紙上的內容時刻提醒著芝加哥這一點。這次博覽會如果辦得出色——如果超越了巴黎世博會——將有可能從此粉碎這一觀點。芝加哥各大日報的編輯們眼看紐約也加入了爭奪,便開始問自己,為什麼芝加哥不可以?《芝加哥論壇報》提出警告:「紐約的各路牛鬼蛇神正張牙舞爪地出動,企圖佔據主動權。」

一八八九年六月二十九日,芝加哥市長德維特·柯林頓·克萊吉爾宣布成立一個市民委員會,由芝加哥市的二百五十名傑出人物組成。委員會通過了一項決議,它的末章這樣寫道:「曾幫助建造芝加哥市各項設施的人們期望獲得這次世博會的舉辦權,他們有公平而合理的理由來積極爭取這次機會。」

不過,最終的決定權還在國會。不久之後,這次重大的投票開始了。

《芝加哥論壇報》的一位職員走到窗前,粘貼了第一份快訊。在第一輪的投票中,芝加哥以一百一十五票比七十二票大幅領先紐約。聖路易斯位列第三,接下來是華盛頓。有一位國會議員從根本上就反對舉辦世博會,純粹出於鬧彆扭的心理把票投給了坎伯蘭岬口 。當《芝加哥論壇報》報社外聚集的人們看到芝加哥比紐約多得了四十三票的消息後,人群中爆發出陣陣歡呼,口哨聲和鼓掌聲不絕於耳。不過,大家心裡十分清楚,芝加哥還差三十八票才能達到贏得世博會舉辦資格的大多數票。

後幾輪投票還在繼續,夜幕已漸漸降臨。下班的人們聚集在人行道上。操作著最新商務機器的打字員們湧出魯克利大樓、蒙托克大樓及其他摩天大樓,她們外套里的白襯衣和黑長裙令人聯想到雷明頓打字機上的按鍵。出租馬車的車夫一邊咒罵著什麼,一邊安撫他們的馬。一位負責點街燈的燈夫沿著人群外圍匆匆奔走,一盞盞地點燃鑄鐵燈桿頂端的煤氣燈。忽然之間,到處都充溢著色彩:亮黃色的有軌電車;身著藍上衣的電報少年背著載滿歡喜和悲傷消息的書包在人群里穿梭;出租馬車車夫點亮了雙座馬車尾部的紅色夜燈;一頭鍍金的獅像蹲在街對面的帽店前。抬頭望去,高樓內的煤氣燈和電燈在暮色中像月光花一般閃爍著。

《芝加哥論壇報》的職員再次出現在報社的窗口,手裡拿著第五輪投票的結果。「人群的失落情緒顯得凝重而冰冷。」一位記者觀察到。紐約增加了十五票,芝加哥只增加了六票。優勢不再明顯。人群里的一位理髮師向附近的人說,紐約多出來的票數一定來自原先支持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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