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康復 78

美國,華盛頓特區

加百列和基婭拉抵達美國後,在他們家做了三個月客人的那位安靜但苛刻的女士立馬引起了國際轟動。她的名氣並非一蹴而就,而是源於她在四百年前與一位名叫倫勃朗的畫家之間的緋聞,和她自此之後所走過的艱辛坎坷的漫長道路。在她那個時代,她被迫背著罵名走完了自己的一生。現如今,大家為了能看上她一眼,心甘情願地排著長隊買票。

在這個年代,博物館飽受藏品來源醜聞的侵擾。國家美術館館長覺得有必要交代一下她那不堪的交易歷史。1936年,她在阿姆斯特丹被賣給一個叫作雅各布·赫茨菲爾德的男人;1943年,一位叫作庫特·沃斯的黨衛軍軍官以脅迫的方式把她搞到手;二十一年後,她再次於霍夫曼苜蓿畫廊通過私下交易的方式被出售。根據白宮的要求,國家美術館沒有提到她藏身多年的那座蘇黎世銀行的名稱,也沒有提到藏在她「體內」的那份文件。她與一筆大屠殺劫掠資產的聯繫已經被悄然抹去,就像她前額上的槍口和弄髒她衣物的血跡一樣。沒有某個叫作蘭德斯曼的人曾經傷害過她,也沒有某個叫作蘭德斯曼的人為了掩蓋她那醜陋的過去而殺人滅口。

聲名狼藉的過去並沒有影響大家對她的好評。實際上,她還因此魅力大增。整個華盛頓城裡,到處都是她的影像。廣告牌、公交車、紀念衫和咖啡杯上,到處都能見到她。揭幕儀式的前一天,城裡的一個熱氣球上甚至都有她的臉。加百列和基婭拉第一次看見她是在他們從杜勒斯機場下飛機後的幾分鐘內。她在一欄廣告牌里不滿地瞪著他們,看著他們用假護照通過海關檢查處。第二次見她是在博物館門前台階上方的一條大橫幅上。當時已是晚上,外面下著暴風雨,她似乎在催趕他們加快腳步。無一例外,他們又要遲到了。責任都在加百列身上。在藝術界幕後行走多年以後,對於出入如此大型的公眾場合——雖然是秘密地出入——他還是有所疑慮。

揭幕儀式很正式,只有受邀人員才能參加。即便如此,美術館還是要搜查每位賓客的隨身物品,這是「九一一」事件之後美術館立即增設的一項規定。朱利安·伊舍伍德站在氣勢恢宏的圓頂大廳里的安檢儀後面,臉色焦急地看著手錶。看見加百列和基婭拉後,他誇張地做了一個嘆氣的動作。他打量了一下加百列,臉上不經意地露出微笑。

「我還以為我這輩子都見不到你穿晚禮服了。」

「我也以為,朱利安。如果你再鬧出什麼其他的破事兒……」

基婭拉用手肘輕輕捅了一下加百列的側胸,示意他閉嘴。「如果可能的話,我今晚不想再聽到你威脅殺這個殺那個的了。」

加百列皺起眉頭。「要不是有我,朱利安這會兒正在到處湊錢還那四千五百萬美元。他起碼得向我表示一點尊重吧。」

「之後有的是時間。」伊舍伍德說,「但現在有兩個人急著見你。」

「他們在哪裡?」

「樓上。」

「分開的吧,應該?」

伊舍伍德認真地點了點頭:「都是照你的要求辦的。」

「走吧。」

伊舍伍德領著他們穿過一片燕尾服和晚禮裙的海洋,走到大廳盡頭,然後走上幾段寬闊的大理石台階。一名保安放他們進入美術館管理區,示意他們進入鋪著地毯的長走廊盡頭的一間休息室。休息室的大門關上了。加百列壓下門把手,但又猶豫起來。

她很脆弱。他們都有一點脆弱。 他輕輕地敲了敲門。莉娜·赫茨菲爾德——閣樓里的孩子,黑暗中的孩子——說了聲:「請進。」

她筆直地坐在一張皮沙發的正中央,兩膝併攏,兩手疊放在腿上。她手裡拿著一本展覽會活動安排,文件紙已經皺了,上面浸滿了她的淚水。加百列和基婭拉分別在她的兩旁坐下,輕輕地抱著哭泣的她。幾分鐘後,她望著加百列,用手撫摸他的臉。

「今晚我該叫你什麼呢?阿戈夫先生還是艾隆先生?」

「請叫我加百列。」

她微微一笑,然後低頭看著活動安排。

「真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你還能把她找回來。」

「我們能把她找回來,多虧了庫特·沃斯的兒子。」

「聽說他今晚也來了,我很高興。他在哪裡?」

「就在旁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揭幕儀式之前他想和你單獨說幾句話。他想為他父親的行為道歉。」

「這不是他的錯,加百列。再說,他再怎麼道歉也換不回我的妹妹。」

「但是你聽一聽會有好處。」加百列握住她的手,說,「你責怪自己太久了,莉娜,已經夠了。是時候讓別人來承擔殺害你家人的愧疚感了。」

眼淚滴落在她臉上,她沒有說話。最後,她定下神來,點了點頭。「我聽他道歉,但我決不在他面前掉眼淚。」

「有件事我得先提醒你,莉娜。」

「他長得像他父親?」

「比那時候老。」加百列說,「但是很像。」

「那肯定是上帝也在懲罰他。」她緩緩地搖了搖頭,說,「長著一張殺人犯的臉?我沒法想像。」

還好,莉娜第一次看見彼特·沃斯時掩蓋住了她的震驚,但她最終還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加百列只在休息室里陪了他們一小會兒,之後便走到門外,與基婭拉和伊舍伍德一起在走廊里等候。十分鐘後,莉娜兩眼濕潤地從房間里走出來。她的精神看上去好多了。加百列攙住她的手,說還有一個人也想見她。

《年輕女人的畫像》,這幅倫勃朗·凡·萊因所作的104厘米×86厘米的油畫架在一個小儲藏室里的畫架上,上面罩著一塊厚厚的呢布。幾名保安圍在畫架旁,館長也一臉焦急地站在旁邊。基婭拉挽住莉娜的胳膊,加百列和伊舍伍德走上前去掀開畫布。

「她比我記憶中的樣子漂亮多了。」

「你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莉娜。如果你不想永久性地放棄她,那麼朱利安只要改一下合同條款就行了,把它變成短期租賃。」

「不。」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回答說,「我沒辦法照顧她,我歲數大了。她更喜歡在這裡。」

「你確定?」加百列追問她。

「我確定。」莉娜看著油畫,「你把給我妹妹的禱文放在裡面了?」

「這裡。」基婭拉指著畫框底部的中間位置說。

「禱文可以一直放在畫裡面?」

「美術館承諾把禱文留在裡面。」加百列說。

莉娜試探性地向前邁了一步。「那晚在阿姆斯特丹我沒有機會和她告別。沒有時間。」她看著加百列,問,「我能摸摸她嗎?最後一次?」

「小心一點兒。」加百列說。

莉娜伸出手,用指尖輕輕地划過她的黑髮。然後她摸了摸畫框底部,隨即默不作聲地離開了儲藏室。

揭幕儀式定在8點,但直到接近8點半的時候,披著厚呢布的《年輕女人的畫像》才被抬到大廳。至於延遲的具體原因,美術館並沒有向賓客解釋。不知為何,加百列感覺自己竟然像觀看首映禮的劇作家一樣緊張。他與伊舍伍德和基婭拉一起站在人群邊緣的角落裡,低著頭挨過了幾段冗長又無聊的講話。終於,燈光暗淡下來,呢布被掀開,大廳里響起一片雷鳴般的掌聲。基婭拉吻了吻他的臉,說:「他們喜歡它,加百列。看看這周圍,親愛的。雖然他們不知道,但他們是在為你歡呼。」

加百列抬起頭來,突然看見人群中有一個人沒在鼓掌。那是一個三十五六歲的黑髮女人,她有著雪白的皮膚和醉人的碧眼。那雙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他。她朝他舉起香檳酒杯,無聲地對他說:「幹得漂亮,加百列。」然後她把酒杯遞給旁邊的侍者,朝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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