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鑒定 52

法國,巴黎,聖路易斯島

月光透過沒掛窗帘的窗戶照進來,在馬丁·蘭德斯曼巨大的床上投下一塊菱形的淡藍色光影,落在凌亂的緞面被單上。佐伊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聽著車輛穿梭在塞納河邊潮濕的街道上,發出微弱的嘶響。遠處有一對喝醉了酒的情侶在大聲爭吵。馬丁的呼吸聲停了一小會兒,隨後又開始了慣常的節奏。佐伊看了一眼床頭的鐘。和她剛才看的時間一樣:3點28分。

她小心翼翼地看著馬丁。在第二次纏綿之後,他出於慎重考慮,回到習慣睡的那一頭,滿意地入睡了。他已經以同一個姿勢睡了將近一個小時。他光著身子俯卧在床上,兩腿擺成類似於跑步的動作,一隻手依戀地伸向佐伊這頭。睡覺時,他的臉上散發出一種濃烈的天真氣息。佐伊情不自禁地轉過頭去。街上那對情侶的爭吵已經結束了,隨之而來的是男人用德語小聲說話的聲音。這沒什麼,她告訴自己,只不過是凌晨3點半,中保保鏢換班的時間。

不要擔心保鏢,在海格特區的最後一晚時,加百列這樣提醒她。保鏢由我們來解決。你只需要注意馬丁,馬丁要靠你來穩住。 馬丁仍然紋絲不動。佐伊也一樣。唯一在動的,只有鍾。

3點32分……

行動一旦開始,動作一定要輕而且快。不要像賊一樣躡手躡腳……

她閉上眼睛,腦海里回顧了一遍她需要用來完成任務的四件東西的具體方位。有兩件——她的手機和U盤——在她包里,就在床邊的地板上。馬丁的諾基亞手機仍然放在餐桌上,索尼筆記本電腦也還在廚房島台上。

行動之前先在腦海里過一遍。把他的手機和電腦帶到一個安全地點,然後一五一十地遵照我的指示,那麼馬丁今後就再也沒有秘密了…… 她伸手從包里拿出手機和U盤,輕聲從床上下來。地板上到處都是她的衣服。她沒有理會,飛快地朝門口走去,心臟有一種快要跳出來的感覺。她不顧加百列的建議,忍不住回頭看了馬丁一眼。他看上去似乎還在熟睡。於是她輕輕掩上門,輕聲走到餐廳。他們吃的碗碟還放在桌上,馬丁的手機也一樣。她抓起手機,朝廚房走去。她一邊走一邊用自己的手機撥電話。電話鈴只響了一聲,加百列便接了起來。

「掛掉。倒數六十下,然後繼續。」

佐伊走進廚房,電話掛斷了。黑暗中,她只能在島台上看到黑色索尼電腦的模糊輪廓。馬丁讓電腦一直待機。佐伊立即關掉電腦,在其中一個USB埠插入U盤。然後她再次拿起諾基亞,兩眼盯著屏幕,心裡開始默數。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掛斷佐伊的電話後,加百列立馬用加密頻道通知其他隊員,行動已進入白熱化階段。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只有末底改一人有任務,那就是扳動放在福特廂車副駕駛座上的那個設備的電力開關。簡單地說,那個設備就是一個微型手機發射塔,用來誤導馬丁的手機,讓其認為它仍然連在平時的網路上,而其實,它已經進入了組織的網路。發射塔的信號集中面向波旁碼頭21號公寓大樓,可能會令聖路易斯島上的大部分手機設備暫時失去信號。在這種時刻,加百列沒時間去擔心他們為法國電信客戶帶來的不便。他站在安全屋窗前,目光緊緊鎖住馬丁·蘭德斯曼家昏暗的卧室窗戶,在心裡默默倒數。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現在,佐伊,現在……

就在這個時候,佐伊開始用馬丁的手機撥打號碼。這個號碼,她已經在海格特安全屋裡撥打了幾百次。這個號碼,她已經記得和她自己的電話號碼一樣清楚。按下最後一個數字後,她按下「撥打」鍵,把電話拿到耳邊。一聲鈴聲響起,緊接著是幾聲尖銳的「嗶嗶」聲。佐伊看了一下顯示屏。屏幕上出現一個對話框,問她是否接受無線下載更新軟體。她立即在屏幕上按下「確定」鍵。幾秒鐘後,另一條消息彈了出來:「正在下載」。

佐伊輕輕地把手機放在櫃檯上,一邊在電腦上按下開機鍵,一邊按住F8鍵。電腦沒有正常啟動,而是進入了啟動菜單。她選擇啟用啟動日誌,指示電腦使用U盤中的軟體。電腦立馬「順從」了,幾秒鐘後,電腦屏幕上彈出一個對話框。鑒於內容太多——馬丁電腦硬碟里的每一份數據——上傳過程將在一小時十五分鐘後結束。但是上傳過程中,U盤必須一直插在電腦上,這也就是說,等上傳任務完成之後,佐伊還需要回廚房一次,拔掉U盤。

她把電腦屏幕的燈光調暗,再次拿起馬丁的手機。「軟體已更新完畢」。接下來需要重新啟動,即只需要再開關手機一次。她重新啟動手機後,快速查看最近的幾次呼叫記錄。上面沒有記載佐伊撥打的那個電話。實際上,根據電話簿上的顯示,最後一次呼出記錄出現在10點18分,馬丁給在日內瓦的莫妮卡打了一個電話。而最後一次未接記錄,也就是馬丁在準備晚餐時打進來的那個電話。佐伊看了一下號碼。

莫妮卡…… 佐伊讓手機重新進入待機模式,然後打開冰箱,看見最上面一層放著一瓶一升裝的富維克礦泉水。她把水拿出來,輕聲關上冰箱門,回到餐廳,把馬丁的手機放回原位後,立馬返回卧室。她看見門半掩著,和她離開時一樣。馬丁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蒼白的身體在月光下泛著微弱的光澤。她放輕腳步走到原來睡的那頭,把手機放回包里,然後鑽進緞面被單,看著馬丁。突然,他睜開眼睛,臉上露出一副孩童般的表情。

「我都開始擔心你了,佐伊,你到哪裡去了?」

即便是最簡單的行動過程,也有令人心跳停止的時刻。加百列經歷的這種時刻,比大多數職業特工都要多。就在巴黎的3點36分,他的心臟再一次停止跳動,他在等待佐伊·瑞德,這個德高望重的倫敦《金融日報》的特別調查記者,回答她的情人馬丁·蘭德斯曼。他沒有向倫敦那邊彙報潛在的問題。他也沒有告訴他的隊員。他只是拿起望遠鏡,和基婭拉一起站在安全屋的窗邊,像所有老練的外勤特工碰到類似情況時一樣,屏住呼吸。

她的沉默似乎持續了一萬年,但事後,當他查看行動記錄時,發現其實只持續了三秒。三秒後,她開始抱怨突如其來的口渴,然後開玩笑地捶打馬丁,怪他剛才脫她衣服的時候,扔得到處都是。最後,她提議,既然兩個人都在凌晨3點36分就醒了,那麼應該可以一起做幾件事情。

加百列內心的那個普通人很想停止監聽。但職業不允許他這麼做。於是他和他妻子一起,站在安全屋的窗邊,聽佐伊·瑞德和她聽完加百列的故事後開始憎恨的那個男人上最後一次床。一個小時十五分鐘之後,他聽見佐伊從馬丁的床上下來,去拔馬丁電腦上的U盤——通過這個U盤,馬丁硬碟里的資料已經傳送到海格特區那棟結實的維多利亞式紅磚別墅里了。

加百列的搭檔永遠都不會聽見那晚在巴黎的那段錄音。他們沒有權利聽。他們只會知道,佐伊·瑞德在早上8點15分從聖路易斯島上的那棟公寓大樓里走出來,坐上一輛窗戶里貼著「瑞德」二字、配備司機的賓士轎車后座。車子把她直接送到巴黎北站,她匆匆穿過售票大廳,趕往已到站的火車,路上,幾個乞丐和癮君子又攔了上來。一個頭髮髒得捲成發綹、皮夾克上沾滿泥巴的烏克蘭人對她窮追不捨。最後,一個蓄黑色短髮、臉上帶有痘痕的男人把他擋了回去。

那個男人最後竟坐在佐伊的旁邊,當然,這不是巧合。他在假紐西蘭護照上的名字叫利頓·史密斯,但他的真名叫作雅克布·羅思曼。除了他之外,還有另外三名加百列的隊員陪同佐伊一起乘火車回倫敦。她一路上大部分時間都在看各種早報。一進入聖潘克拉斯火車站,她立馬進入了軍情五處秘密的監視之下。他們扮成計程車司機,送她回報社,然後趁她走進報社大門的瞬間,快速抓拍了幾張照片。加百列按照約定,命令隊員關閉佐伊手機上的監聽器。幾分鐘後,她便從組織的全球監控網路上消失了。「大寶藏」行動隊的隊員幾乎沒注意到這件事。因為那個時候,他們正在聽馬丁·蘭德斯曼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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