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歸責 39

以色列,太巴列

要描述沙姆龍在以色列國防和安全事務中的影響力,就如同要解釋水在地球生命的形成與維持過程中所發揮的作用一樣。從很多方面來看,阿里·沙姆龍就是以色列國。他為國參戰,見證了以色列的重建;戰後的六十年間,他始終在保衛國家,擊退了一大群致力於摧毀以色列的敵人。戰爭期間和危急時刻,他的光芒令人目眩。他滲透了國王的宮殿,偷走了暴君的秘密,還除掉了無數的敵人。他有時親自出馬,有時依靠加百列這類手下。然而,在他所有秘密工作成就中,有一項讓他一躍成為國人偶像。1960年5月的一個雨夜,在阿根廷,沙姆龍從一輛車背後縱身一躍,擒住了大屠殺的執行首長,即黨衛軍上尉庫特·沃斯的直接上級阿道夫·艾希曼。從某一方面來說,從加百列走進莉娜·赫茨菲爾德客廳的那一刻起,他就註定要找到沙姆龍。但話說回來,其實每次都是這樣。

近些年來,沙姆龍在國家事務中發揮的作用急劇下降,他的權力也大為削弱。他目前的權力範圍僅限於加利利海邊那棟蜜糖色別墅,但即便如此,在吉莉安——他那飽經滄桑的妻子——面前,他仍然主要扮演著沒有頭銜的首長的角色。對於一個曾經手攬大權的男人來說,沙姆龍目前的遭遇慘不忍睹——無人需要,無人想要。在別人眼裡,他是一個討厭鬼,需要別人包容,但又基本被人無視。一言以蔽之,他潦倒了。

然而,當加百列和基婭拉從耶路撒冷打電話來說要到他家裡吃晚飯時,他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他站在門廳里等他們,灰藍色的眼睛裡散發出調皮而興奮的光芒。儘管他對加百列突然回到以色列的做法十分好奇,但席間他剋制住了自己。他們聊了沙姆龍的孩子,聊了加百列在康沃爾的新生活,還有,同這些天里所有人一樣,聊了全球經濟的慘淡局面。沙姆龍有兩次提到了烏茲·納沃特和掃羅王大道,但都被加百列熟練地轉入了另一些不太敏感的話題。加百列趁出入廚房的短暫片刻,輕聲向吉莉安詢問沙姆龍的健康狀況。「他那一大堆毛病,我都記不過來。」她說,「但是別擔心,加百列,他沒有大礙。沙姆龍是不死之軀。去陪他坐坐吧,陪他坐坐,他就很開心了。」

以色列情報機構內部有一種家的氛圍,外界很少有人能夠理解這一點。他們謀劃重大任務時,通常不是在安全會議室里,而是在任務參與人員的家裡。在以色列的秘密戰線上——或者說,在加百列一生中——沙姆龍在加利利海邊的這棟大別墅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現在,這棟別墅在沙姆龍的生活里也舉足輕重,因為只有在這裡,吉莉安才允許他抽那些沒有裝過濾嘴的劣質土耳其香煙。他不顧加百列的反對,點上一根煙,挑了那張他最喜愛的椅子坐下,面朝黑黢黢一片的戈蘭高地。加百列打開一組取暖器,在他旁邊坐下。

「基婭拉的氣色很好,」沙姆龍說,「但也不奇怪。你一向擅長修復漂亮的東西。」

沙姆龍淺淺一笑。當年,正是他把加百列送去威尼斯學習修復藝術,但也是他,一直對加百列擅長19世紀前偉大畫家作品風格的天賦大惑不解。在沙姆龍眼裡,加百列在油畫方面出色的才能和特技表演、魔術手法差不多,是應該拿來利用的東西,就像加百列在語言上的獨特天賦和他僅用大多數人拍手的時間就能把腰上的伯萊塔拔出來、瞄準目標的能力一樣。

「你們現在的首要任務,」沙姆龍接著說,「就是生個孩子。」

加百列不敢相信地搖了搖頭。「在你眼裡,我的生活里是不是沒有隱私和禁區?」

「是。」沙姆龍不假思索地答道。

「至少你沒有撒謊。」

「僅在不撒謊就能達到目的的情況下。」沙姆龍用力地吸了一口煙,說,「我聽說烏茲在為難你。」

「你怎麼知道?」

「我在掃羅王大道還有不少眼線,儘管烏茲想掐斷我的影響力。」

「你原本期望什麼?你以為他會在頂層給你安排一間大辦公室,讓你參與行動策劃?」

「我所期望的是,孩子,能夠獲得一些尊重和尊嚴。這是我應得的。」

「沒錯,阿里。但是要我直說嗎?」

「小心點兒。」沙姆龍用大手握住加百列的手腕,用力掐了一下,「我可比看上去更結實。」

「你走進哪間房,哪間房就讓人窒息。你每次踏進掃羅王大道,大家都想沐浴在你的光輝之下,都想摸一摸你的衣邊。」

「你在幫烏茲說話?」

「我可不想。」

「乖孩子。」

「但你至少應該考慮一下,沒有你不斷的插手,烏茲也能把組織管理好。這畢竟也是你起先推薦他當局長的原因。」

「我推薦他當局長,是因為我心目中的那個人選沒辦法當。但這是另一回事。」沙姆龍把煙在煙灰缸邊緣敲了敲,側頭看了加百列一眼,「不後悔?」

「沒什麼後悔的。烏茲·納沃特是組織的局長,而且在未來很長一段時期內,他都將是局長。你最好接受這個事實。要不然,你在世上的最後這幾年都將在痛苦中度過。」

「你的語氣像吉莉安。」

「吉莉安是個很聰明的女人。」

「沒錯。」沙姆龍表示同意,「那如果你這麼滿意烏茲的行事風格,還在這裡做什麼?你大老遠地跑到太巴列來,不是因為喜歡和我待在一起吧?你到這兒來,是因為你希望從烏茲那裡得到一些東西,但他不給你。我一直在猜,但還沒猜出你要什麼,不過我離答案也不遠了。」

「你了解多少?」

「我知道朱利安·伊舍伍德雇你追查一幅失竊的倫勃朗肖像畫的下落。我知道伊萊·拉馮在阿姆斯特丹監視一個老女人。我還知道你已經鎖定了全球最成功的商人之一。但我不明白這些事情是如何聯繫在一起的。」

「這和你多年前的一位老相識有關。」

「誰?」

「艾希曼。」

沙姆龍慢慢地熄滅煙頭,「我在認真聽,加百列,繼續說。」

作為一個波蘭大猶太家族唯一的倖存者和親手逮捕阿道夫·艾希曼的人,阿里·沙姆龍對大屠殺未盡之事知之甚多。然而,對於加百列接下來向他講訴的那段歷史,他似乎很感興趣。那是一個阿姆斯特丹小孩躲避抓捕的故事,一個殺人犯用人命交換金錢的故事,一幅沾滿所有追逐之人鮮血的油畫的故事。那幅畫里藏著一個驚天秘密——一串人名和數字,它能證明全球實力最為雄厚的金錢帝國之一,其實建立在枉死之人被掠奪的財產上。

「小國王有一點說對了。」加百列彙報完畢後,沙姆龍說道,「你們應該向我們彙報出行計畫,這樣我才可以幫你在阿根廷安排護衛人員。」

「我是去找失竊的油畫,阿里,我以為不需要別人護送。」

「有可能你只是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了錯誤的地點。畢竟阿方索·拉米雷茲是世上少有的幾個仇敵數量和你差不多的人。」

「有可能,」加百列表示同意,「但我覺得不是。」他停了一下,然後說,「你也覺得不是,阿里。」

「是,我是不相信。」沙姆龍又點了一根煙,「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你查出了一件和馬丁·蘭德斯曼有關的大案子。但是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你永遠也沒辦法在法庭上證明這件事。」

「誰說要在法庭上解決了?」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們想辦法說服馬丁,讓他彌補他父親的罪惡。」

「你需要什麼?」

「要在歐洲領土內對付世界首富之一,我需要足夠的錢和充足的人力物力。」

「聽上去要花很多錢。」

「沒錯。但如果我成功了,行動的開銷自然有人出。」

這句話似乎打動了沙姆龍。直到現在,他還覺得組織的行動開銷是他自掏腰包。「那我猜你的下一個要求就是建立自己的團隊了?」

「我正準備說。」

沙姆龍默不作聲地仔細端詳了加百列一會兒。「前不久就在這露台上,有個疲憊的戰士跟我說他想帶著他的妻子永遠離開組織,怎麼又變了?」

「他在阿姆斯特丹遇上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之所以活了下來,是因為他父親給了庫特·沃斯一幅倫勃朗。」加百列停頓了一下,接著問,「唯一的問題是,你能讓烏茲回心轉意嗎?」

「烏茲?」沙姆龍不屑地擺了擺手,說,「不用管烏茲。」

「那你打算怎麼辦?」

沙姆龍笑了笑:「我跟你說過總理的祖父母是匈牙利人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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