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歸責 31

阿根廷,門多薩

當然,他不是庫特·沃斯。但他們父子倆的長相竟驚人地相似。實際上,只要稍微調整幾個小地方,這個在露台上朝他走過來的人,與莉娜·赫茨菲爾德在荷蘭劇院看到的一手拿著倫勃朗油畫、一手拿著一袋鑽石大步穿過劇院舞台的那位,便是同一個人。

與他父親年老時相比,彼特·沃斯更瘦,外表更剛毅,頭髮也更茂密。但歲月不饒人,他的頭髮已經全白了。加百列仔細觀察,發現他的皮靴也不如之前想像的那樣光可鑒人。他穿著一雙深棕色馬靴,因為下午騎過馬,上面沾了一層灰。他熱情地與加百列握手,微微鞠了個躬,彬彬有禮地領著他們來到灑滿陽光的桌前。就坐後,彼特·沃斯很明顯已經覺察到自己的長相給兩位客人造成的影響。「沒關係,不用刻意轉移目光,」他語氣溫和地說,「你們可能也猜得到,我已經習慣別人盯著我看了。」

「我不是故意的,沃斯先生,只是……」

「不用道歉,艾隆先生。他是我的父親,不是你的。我一般不怎麼談他的事,但如果開始談了,我就直接、誠實地談,因為那樣才是最好的選擇,這也是我能做的僅有的事情。你們大老遠跑來,肯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吧。你想了解些什麼?」

彼特·沃斯的直率讓加百列有些措手不及。他審訊過納粹戰犯,但還沒有和納粹戰犯的後代交流過。但直覺告訴他說話時要小心,要與他和莉娜·赫茨菲爾德談話時一樣小心。於是他一邊剝著無花果,一邊用一種聊天的語氣問沃斯是什麼時候開始知道他父親在戰時的活動的。

「活動?」沃斯把他的用詞重複了一遍,語氣充滿了懷疑,「別這樣,艾隆先生,如果今天我們要開誠布公地聊我父親的事情,就不用這樣扭扭捏捏地用詞。我父親不是參加什麼活動,他是實施各種暴行。我一開始也是零零碎碎地知道一些。從這一點上來說,我想,就像任何一個發現自己父親表裡不一的小孩一樣吧。」

沃斯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色彩醇厚的紅酒,一邊向他們敘述他十幾歲的時候相隔沒幾周所發生的兩件事情。

「當時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我下課回家,半路上在一個咖啡館裡碰見我父親。他坐在角落裡的一張桌子前面,小聲地和另一個人聊天。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個人看見我時臉上的那副表情——震驚、恐懼、驕傲、驚奇,所有表情同時出現。他握著我的手時身子在微微地顫抖。他說我的長相和我父親年輕時與他共事那會兒一模一樣。他說他叫李嘉圖·克萊門特。我想,你一定知道他的真名吧。」

「阿道夫·艾希曼。」

「就是他本人。」沃斯說,「那之後不久,一天,我走進一家猶太難民經常光顧的麵包店。一個在排隊的老婦女見到我之後,臉立馬漲得通紅,開始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她把我認成了我父親。她說我殺了她的家人。」

沃斯伸手準備拿酒杯,但又停了下來,繼續說:「最後,我終於知道了我父親確確實實就是一個殺人犯。他還不是普通的殺人犯,他手裡沾滿了幾百萬人的鮮血。如果我一直愛著一個犯下如此深重罪孽的人,那我成了什麼?我母親又成了什麼?最糟糕的一點,艾隆先生,是我父親從來不為自己贖罪。他不感覺可恥,相反,一直到死,他都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替他承擔惡果的人是我,直到今天,我還覺得內疚。我現在是孤家寡人了。我妻子幾年前去世了,我們沒有孩子。為什麼?因為我害怕我父親骨子裡的邪惡,我要讓他的血脈傳到我這裡為止。」

坦言過後,沃斯似乎很累。他凝望著遠方的山脈,陷入了沉思。最後,他轉過頭來,看著加百列和基婭拉,說:「但是你們大老遠跑到門多薩來,肯定不是為了聽我譴責自己的父親。」

「實際上,我是為了這個來的。」

加百列把一張《年輕女人的畫像》的照片放在沃斯面前。照片里的年輕女人靜靜地躺在桌上,像是另一位客人,只是還沒有找到理由加入他們的談話。沃斯小心翼翼地拿起照片,對著刺眼的陽光端詳起來。

「我一直都很好奇它到底長什麼樣,」他的聲音有些縹緲,「它在哪裡?」

「幾天前它在英格蘭被盜了。我的一個老相識為了保護它,丟了性命。」

「請節哀,」沃斯說,「但是我恐怕要說,你的朋友不是第一個因為這幅畫喪命的人。很遺憾的是,他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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