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歸責 23

英國,倫敦,薩瑟克區

在報刊行業,沒有什麼比星期五下午5點召開員工會議更讓人厭惡了。在座的人中有一半已經開始籌劃周末的行程安排,剩下的人因為要趕稿,正在為手頭上還沒完成的工作著急。然而,佐伊·瑞德這會兒並不屬於任何一幫人,但她承認,她已經開始神遊太虛了。

對於會議內容,佐伊與所有集聚在《金融日報》五樓會議室開會的人一樣,耳朵都已經聽出老繭了。一度強有力的全球經濟陷入癱瘓狀態。發行收入和廣告收入不斷下降,財政狀況跌入了看不見底的深淵。日報不僅不能創收,還在以不規則的加速度消耗金錢。如果這種趨勢持續下去,報社的母公司萊瑟姆國際傳媒只能儘快尋找買家,或者更有可能的是,直接關掉報社。另外,新聞編輯室的開銷將再一次大幅縮減。不準為新聞線人大擺筵席;未經批準不準私自出差;取消對其他出版物的公費訂閱。從這一刻起,日報記者將與全球所有人一樣,從網上免費閱讀新聞。

做會議報告的人是傑森·騰博瑞,日報的主編。他像一名鬥牛士一樣在會議室里來回踱著步子,領帶優雅地松垂著。自前不久去了一趟加勒比海度假後,他的皮膚還沒有白回來。傑森是一枚火箭,是公司里冉冉升起的未來之星,他在閃避迎面而來的困難方面有著無與倫比的能力。如果有人要為日報資本縮水付出代價,那個人一定不會是他。佐伊知道傑森很快就要入駐萊瑟姆總部的某個角落辦公室。她之所以了解這些,是因為他們曾經有過一段短暫的戀情,當然,她知道那是一個錯誤。他們現在雖然不在一起了,但他還是會找她談心,定期徵求她的意見,尋求她的認可。因此,會議結束五分鐘後,當她在辦公室里接到他的電話時,她一點兒也不驚訝。

「我表現得怎麼樣?」

「我個人感覺有那麼一點兒傷感,當然,實際情況肯定沒那麼糟。」

「越描越黑,讓人想到了《泰坦尼克號》。」

「你不會真的指望我在沒有合理的度假和娛樂經費的情況下好好工作吧?」

「新規定適用於報社所有編輯,包括你在內。」

「那我辭職。」

「很好,這樣我就又可以少裁一個人了。不,應該是兩個。天,我們在你身上可是花了很大一筆錢。」

「那是因為我很特別,連我的職位里都有『特別』二字,『特別調查通訊記者』。這個職位還是你給我的。」

「那是我職業生涯中最大的錯誤。」

「計算得精確一點,應該是第二大的錯誤,傑森。」

佐伊說話向來犀利尖刻。她那低沉性感的嗓音是讓倫敦金融界最聞風喪膽的聲音之一。那個嗓音經常讓傲慢自大的CEO軟塌下去,讓最為雄辯的律師變成只會嘰嘰喳喳的笨蛋。佐伊和她的小團隊是英國最令人尊敬又害怕的調查記者隊伍之一,他們掃蕩過的地方留下了一長串公司和個人的「屍體」。她揭露過不正當計費方案、內幕交易、環境犯罪,以及不計其數的賄賂案件和收取回扣案件。她的大部分調查對象都是英國公司,但她也時不時地會把目光轉向在美國和其他歐洲國家上演的公司陰謀。實際上,在經濟動蕩的2008年秋天,佐伊花了好幾個星期,準備證明一家由一位德高望重的戰略分析家經營的美國財產管理公司實際上是個驚天的「龐氏騙局」 。但就在距離她揭露真相前不到四十八小時,伯納德·麥道夫被FBI警員逮捕,以金融詐騙的罪名被起訴。隨著醜聞的進一步展開,佐伊在事件之前進行的報道為日報在同行競爭者之間提供了一個明顯的優勢,但私下裡,她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竟然讓政府趕在前面抓到了麥道夫。永不服輸和嫉惡如仇的她發誓,絕不會再讓任何一個腐敗、偷盜公眾錢財的商人從她的手心溜走。

這段時間她一直在調查一名平步青雲的工黨議員,案件已接近收尾階段。那名議員從英國最主要的國防承包商帝國航空系統收取了至少十萬英鎊的非法款項。日報的公關部門告訴電視新聞機構,佐伊在案件調查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所以他們不動聲色地為她安排了在BBBC、天空新聞和國際出鏡的機會。佐伊與大多數紙質新聞記者不一樣,她在電視台一樣如魚得水,很少人做節目能做到像她那樣忘記自己此時此刻正坐在攝像機前。再者,她絕對是鏡頭前最漂亮的新聞記者。BBC這些年來一直想把佐伊從日報挖走,她最近又飛到紐約同BC的高管見面。佐伊現在只要拿起電話就能立馬讓自己的工資翻上四倍。這也就是為什麼她沒興趣聽傑森·騰博瑞嘮叨預算縮減的事。

「我可以向你解釋一下為什麼新的預算縮減措施讓我很難繼續工作嗎?」

「如果你非得說的話。」

「你很清楚,傑森,我的線人都來自政府內部,我需要拿東西誘惑他們,他們才會把信息給我。你不會指望我用『即刻三明治』的雞蛋茴香漢堡說服某企業高管出賣他的公司吧?」

「你上個月簽開支表的時候自己有沒有看一眼?單單用你在多切斯特燒烤屋花的那筆錢我就能再多請兩名初級編輯。」

「有些事情沒辦法在電話里談。」

「我同意。所以說,我們過會兒在羅傑咖啡屋見怎麼樣,到那裡再繼續談。」

「你知道這不是什麼好主意,傑森。」

「我只是希望我們兩個同事能友好地喝上一杯。」

「你知道自己在胡說八道。」

傑森對她的拒絕不以為意,飛快地換了一個話題。

「你在看電視嗎?」

「我們現在還能看電視嗎?還是說那只是在浪費公司昂貴的電費?」

「調到天空新聞。」

佐伊調好頻道,看見三個男人面對著一群記者站在聯合國日內瓦辦事處前。一位是聯合國秘書長,一位是致力於消除非洲貧困的愛爾蘭搖滾明星,另一位是馬丁·蘭德斯曼。蘭德斯曼是日內瓦的一位家財萬貫的金融家,他對著電視鏡頭宣布他將捐獻一億美元用以提高第三世界國家糧食產量。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做出此種善舉了。他的批評者和擁護者都稱他為「聖人馬丁」,據說他已經從自己的腰包里掏出了至少十億美元捐給各類慈善機構。他慷慨富有,但他逃避並輕視媒體。蘭德斯曼一生中只接受過一次採訪,採訪他的人正是佐伊。

「什麼時候的新聞?」

「午後不久。他拒絕回答問題。」

「他們能說服馬丁來出席活動就已經讓我很驚訝了。」

「我不知道你們兩個都直接叫對方的名字了。」

「實際上,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和他說過話了。」

「或許你應該和他敘敘舊。」

「我試過了,傑森,他不想說什麼。」

「你為什麼不趁現在給他打個電話?」

「因為我現在要回家去泡個長長的澡。」

「周末呢?」

「讀一本垃圾書,看幾張碟,不下雨的話,或許會去漢普斯特德公園散散步。」

「聽上去很無聊。」

「我喜歡無聊,傑森,這也就是為什麼我一直都這麼喜歡你。」

「我一小時後會到羅傑咖啡屋去。」

「我呢,就和你周一早上再見了。」

她放下電話聽筒,看著馬丁·蘭德斯曼離開日內瓦新聞發布會現場。他的一頭銀髮在上百台照相機的閃光燈下熠熠發光,他光彩照人的法國妻子莫妮卡站在一旁。蘭德斯曼作為一個極度愛護隱私的人,當然知道如何抓住罕有的機會在公共舞台上塑造一個令人著迷的形象。這是馬丁的獨特天賦,他能夠控制世界了解他、看待他的方式,他在這一點上無人能及。佐伊對馬丁·蘭德斯曼的了解超過世界上任何一名記者,對於這一點她十分自信。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認,聖人馬丁和他的金融帝國中有許多她不曾掌握的事實。

蘭德斯曼的身影換成了新當選的美國總統,他正在發動倡議,力爭改善美國與其最為勢不兩立的敵人伊朗伊斯蘭共和國之間的關係。佐伊關上電視,看了看手錶,輕聲咒罵了一句。已經六點零幾分了。她的周末安排可不像她對傑森說的那樣無趣,實際上,她的安排相當豐富多彩。但是現在,她就要遲到了。

她查了一遍電子郵件,然後飛快地清理語音信箱。6點15分,她一邊穿外套一邊走出新聞編輯室。傑森正在他那間大玻璃辦公室裡面欣賞泰晤士河的美景。他察覺到佐伊從他身後經過,於是迅速轉過身來,準備迎接她的目光。佐伊垂下目光看著地板,瀟洒自信地走進開著的電梯。

隨著電梯慢慢地移向一樓大廳,佐伊在不鏽鋼電梯門上觀察著自己的長相。你是吉普賽人扔在我們門口的小孩,她媽媽總是說。這似乎是唯一能解釋她一個有著盎格魯-撒克遜血統的小孩為什麼長出了黑色頭髮、深棕色眼睛和橄欖色皮膚的說法。佐伊還是個年輕女孩,她很在意自己的長相。從到劍橋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的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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