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源頭 19

荷蘭,阿姆斯特丹

接下來,他們聽到了莉娜·赫茨菲爾德的證言。她的罪行源於一個瘋狂想要觸摸白雪的孩子做出的一個小小的叛逆舉動。她並沒有事先策劃那次冒險,實際上,直到今天,她仍然不知道1943年2月12日那天清晨,是什麼力量把她喚醒,又是什麼力量推動著她從床上悄悄爬起來,走下樓梯,離開閣樓。她記得當時正門走廊里一片漆黑,但即便什麼都看不見,她也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洗手間。在過去的五個月里,她每天都經過同樣的七步路走到洗手間,一天兩次。走那七步路是她唯一的運動方式,是她從閣樓里單調機械的生活中短暫逃離,看見外面世界的唯一機會。

「洗臉池旁邊有一扇窗戶。窗口又小又圓,窗外可以看見房子的後花園。德格拉夫太太跟我們強調過,每次進洗手間的時候必須把窗帘拉緊。」

「但是你沒有聽她的話,拉開了窗帘?」

「時不時地就會,」她停了一下,接著說,「我當時還是個孩子。」

「我知道,莉娜,」加百列用寬慰的口吻說,「說說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見新積下的白雪在月光中閃閃發亮,我看見了星星。」她看著加百列說,「我知道現在這些對於你來說很稀疏平常,但對於一個在閣樓里被關了五個月的孩子來說,它……」

「難以抗拒?」

「它就像是天堂。雖是天堂的一角,但畢竟是天堂。我想摸一摸白雪,我想看星星,我還想看著上帝的眼睛,問問他,為什麼他要這麼對待我們。」

她仔細地打量起加百列來,似乎在盤算著她是否真的值得把這一段回憶託付給這位上門拜訪的陌生人。

「你在以色列出生?」她問。

這次回答她的不是基甸·阿戈夫,而是加百列·艾隆。

「我在欣嫩子谷的農村出生。」

「你母親呢?」

「我父親一家人來自慕尼黑,我母親出生於柏林。1942年,她被送往奧斯維辛。她的父母一到集中營就被送進毒氣室,但她一直撐到了最後。1945年1月,她被押送了回來。」

「死亡行軍?天,她能忍受此等苦難,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問,「她對你說過什麼?」

「我母親從來不提那件事,即便對我也不說。」

莉娜點點頭,表示理解。在經過一段很長的寂靜之後,她又開始描述她是如何躡手躡腳地走下德格拉夫家的樓梯,溜到外面的花園裡。她沒有穿鞋,雖然穿了襪子,但還是能感覺到雪的冰冷刺骨。沒關係,那種感覺很美妙。她捧起滿滿的一把雪,朝著冰冷的空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的喉嚨火燒火燎起來。她展開雙臂,在雪地里飛舞旋轉,星星和天空變成了萬花筒。她就這樣轉啊轉啊,一直轉到頭髮暈。

「就在那時,我發現隔壁人家的窗戶里露出一張人臉。她看上去十分驚慌——發自內心的驚慌。我能想像她眼中的我是什麼樣子,一個蒼白的幽靈,一個從另外那個世界來的生物。我的第一反應是跑回屋裡,但那樣做的後果是加重了我的罪過。如果我當時能保持冷靜,她很可能就認為我只是德格拉夫家的某個小孩。但是那樣一跑,我就出賣了自己和家人。那樣一跑,就好像在扯著嗓子向全天下宣布,我是一個躲起來的猶太人。我當時可能還戴著那顆大衛星。」

「你把事情告訴你父母了嗎?」

「我想跟他們說,但我太害怕了。我干躺在我的毯子上,一直等。幾個小時之後,德格拉夫太太給我們端來了清水,我知道,我們躲過了當晚。」

接下來的一天,我們仍然像之前的一百五十五天一樣機械地度過。他們疲憊地清洗身子,吃少得可憐的飯菜,每人去兩趟廁所。莉娜第二次去上廁所的時候,很想看看窗外的雪地里是否還留著她的腳印。但是她抵制住自己的慾望,走過七步路回到樓梯口,回到了黑暗裡。

那晚是安息日。赫茨菲爾德一家小聲地默誦著禱告——即使他們沒有蠟燭、沒有麵包、沒有紅酒——祈禱上帝能保佑他們再度過一個星期。幾分鐘後,突擊檢查開始了:德國人的軍靴在圓石街道上鏗鏘作響,「斯托克哈德」用荷蘭語大聲地下達指令。

「通常,搜查隊伍總是會從我們身邊擦過,聲音逐漸變弱。但那天晚上不一樣。那天晚上,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震得整個房子都開始搖晃。我知道他們是沖著我們來的,我是唯一知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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