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源頭 17

荷蘭,阿姆斯特丹

進門的一瞬間,加百列已經知道莉娜·赫茨菲爾德一直陷在一種悲傷的情緒中不能自拔。房間裡面一塵不染,整潔有序,但仍然透著一股憂傷。暴露她有心病的第一項證據是她的客廳。與大多數荷蘭人的客廳一樣,她的客廳小巧緊緻,如同維米爾的畫作一般。然而,從她精心擺放的傢具和謹慎挑選的色調——刺眼的病房白色——來看,她盡全力避免凌亂和幽閉的感覺。客廳里沒有玻璃裝飾物,沒有裝硬糖的碗,沒有紀念品,也沒有照片。莉娜·赫茨菲爾德似乎是獨自一人被扔在了這個地方,沒有父母,沒有祖先,沒有過去。她的家算不上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加百列想,而是一間病房,一間她準備終身入住的病房。

她堅持要為他們泡茶。茶端上來時,也是盛在白色的茶壺裡,為他們準備的杯子也是白色的。她還堅持要加百列和基婭拉稱呼她「莉娜」。她解釋說,她以前在一家公立學校當老師,整整三十七年間,學生和同事只稱呼她「赫茨菲爾德小姐」。退休之後,她發覺自己想要用回自己的名字。加百列滿足了她的願望,只不過時不時地出於禮貌和尊重,他還是比較正式地稱呼她的姓。等到他要介紹自己和身旁那位漂亮女士時,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報莉娜·赫茨菲爾德的好意。於是他報上過去使用的一個假名,並且迅速地編造出與它相關的身份信息。今晚,他是基甸·阿戈夫,一家專門調查因大屠殺引起的經濟與其他財產問題的小型私營機構的職員。鑒於調查的敏感性和相應的安全問題,他無法透露更多的細節。

「你來自以色列,阿戈夫先生?」

「我在那裡出生,現在主要在歐洲。」

「歐洲哪裡,阿戈夫先生?」

「鑒於我的工作性質,我的家就是一個行李箱。」

「你的助手呢?」

「我們經常在一起,她的丈夫都覺得我們在偷情。」

「真的嗎?」

「偷情?我沒這麼好的運氣,赫茨菲爾德小姐。」

「是莉娜,阿戈夫先生,請叫我莉娜。」

倖存者的秘密並不容易掏出。它們被鎖在層層設防的大門後面,要把它們取出來,對於保守秘密的人來說很可能是一種巨大的威脅。也就是說,這天晚上的對話將具有某種審訊的意味。加百列從經驗中知道,向她施加過多壓力必將導致這一過程的失敗。於是,他首先從一個似乎有點唐突的話題談起,開始感嘆阿姆斯特丹自他上次來之後所發生的巨變。莉娜·赫茨菲爾德接過他的話茬兒,開始談論戰前的阿姆斯特丹。

17世紀中葉,她的祖先為了躲避哥薩克人的大屠殺,從波蘭東部逃到荷蘭。荷蘭對新進居民一般比較寬容,但他們仍然禁止猶太人參與荷蘭經濟的大多數領域。猶太人被迫變成了零售商和批發商。阿姆斯特丹的絕大多數猶太人都屬於中下階層,一貧如洗。赫茨菲爾德家族一直都干著流動商販和小商店的買賣,直到19世紀末期,亞伯拉罕·赫茨菲爾德進入了鑽石行業。後來,他把生意傳給他兒子雅各布。雅各布迅速地擴展了鑽石生意,取得了很大的成功。1927年,雅克布娶了蘇珊娜·阿倫森,他們從猶太人大街一套狹小的公寓搬到了米登路莊園的一棟大房子里。四年之後,蘇珊娜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莉娜,兩年後,又生下第二個女兒瑞秋。

「雖然我們自視為猶太人,但其實我們已經被同化得很厲害,宗教信仰也不是很強烈。我們要在安息日點蠟燭,但一般只在節假日才去猶太會堂。我的父親沒有蓄鬍子,也不戴小圓帽,我們吃飯也不遵循猶太教規戒律。我妹妹和我在普通的荷蘭學校念書,我們很多同學甚至都沒有意識到我們是猶太人。尤其是我,你看,阿戈夫先生,我打小開始,頭髮就是金色的。」

「你妹妹呢?」

「她有一雙棕色的眼睛和漂亮的黑髮。和她一樣。」她看著基婭拉,補充道,「除了頭髮和眼睛的顏色不同之外,我妹妹和我就像一對雙胞胎。」

莉娜·赫茨菲爾德的臉上浮現出痛失至親的哀傷。加百列本想在這件事上繼續問下去,但他知道,這將鑄成大錯。於是,他拋下這個話題,讓莉娜·赫茨菲爾德說說他們家在米登路莊園的那套房子。

「我們生活很寬裕,」她回答說,似乎很感激加百列及時轉換了話題,「有人可能會說很富有。但是我父親從來都不喜歡談錢,他說錢不重要。老實說,他一輩子只買過一種奢侈品。我父親酷愛繪畫。我們家到處都是藝術品。」

「你記得那幅倫勃朗嗎?」

她遲疑了一下,點點頭。「那是我父親平生第一次重大收購。他把它掛在客廳里,每晚都要坐在他那張椅子上默默地欣賞它。我父母十分相愛,但我父親對那幅畫的愛讓我母親有時候都要假裝嫉妒一下。」莉娜·赫茨菲爾德的臉上閃過一絲笑容,「那幅畫讓我們大家都很快樂。但是它進我們家門後不久,世界局勢就發生了變化。水晶之夜,奧地利,波蘭。然後,就輪到了……我們。」

對於大多數阿姆斯特丹居民而言,她接著說,德國人在1940年5月10日的入侵來得有點突然,因為希特勒曾經承諾,只要荷蘭保持中立,他就放過荷蘭。在接下來動蕩不安的幾天時間裡,赫茨菲爾德一家孤注一擲,開始逃亡,先從水陸再經陸路逃往比利時。當然,他們失敗了。德國人入侵後的第十五天晚上,他們重新回到米登路莊園的那棟房子里。

「我們被騙了,」莉娜·赫茨菲爾德說,「與另外十四萬荷蘭猶太人一樣。」

與處在德國軍事控制之下的法國和比利時不同,希特勒決定以非軍事化管理的方式統治荷蘭。他把這項工作交給了帝國專員阿圖爾·賽斯-英夸特,一個反猶狂熱分子。他在1938年德奧兼并之後曾負責管理奧地利。幾天之內,他開始陸續下達命令。一開始,一條聽上去無關痛癢的命令把所有擔任空襲負責人的猶太人從崗位上撤了下來。隨後,猶太人被命令離開荷蘭首都海牙,遷往戰事敏感的海岸地區。9月,所有猶太報紙被禁止發刊,11月,所有在荷蘭公務員崗位上的猶太人,包括在教育和電話通訊系統工作的猶太人被集體解僱。到了1941年1月,一條最為不祥的納粹命令出現了。所有居住在荷蘭的猶太人必須在四周之內到荷蘭人口普查辦公室進行登記。拒不登記者將面臨徒刑和沒收財產的處罰。

「人口普查辦公室為德國人提供了一張人口地圖,上面有荷蘭境內每一位猶太人的姓名、地址、年齡和性別。我們愚蠢地把自我毀滅的鑰匙交給了他們。」

「你父親去登記了嗎?」

「他也想過不去登記,但最後他覺得別無選擇,只有順從。我們住在城裡最顯眼的猶太人居住區中一個很醒目的位置。」

人口統計之後,德國人又下達了一大批新命令以進一步孤立、羞辱荷蘭境內的猶太人,剝奪他們的財產。猶太人不準獻血;猶太人不準進出旅館和飯店;猶太人不準進齣劇場、公共圖書館,不準觀看藝術表演;猶太人不準在股票交易所工作;猶太人今後不準養鴿子。猶太小孩不準上「雅利安人」的學校;猶太人須將生意轉讓給非猶太人;猶太人須交出所有藝術收藏品和除婚戒、懷錶之外的一切珠寶;猶太人須將所有積蓄存入李普曼&羅森塔爾公司,即李羅公司。那家公司原本是一家猶太人開的銀行,後來被納粹黨人接管。

最嚴厲的法令是1942年4月29日頒發的第十三號令,它要求所有六歲以上的猶太人在出入公共場合時佩戴一顆黃色的大衛星。大衛星必須縫——不是別而是縫——在外套的左胸位置。更具有侮辱意味的是,法令規定猶太人必須上交4分錢,用來買一顆大衛星和珍貴的衣物配給限額。

「我母親為了不嚇到我們,跟我們說那是在做遊戲。我們戴著大衛星走在大街上時全都裝出一副十分自豪的樣子。當然,我不傻,我那時剛滿十一歲,即便不知道等待我們的將是什麼命運,也很清楚地意識到我們遇到了危險。但是為了保護我的妹妹,我一直裝作若無其事。瑞秋還小,還能騙得過去。她喜歡戴那顆黃色的星星。她總是說,戴著那顆星星,她就能感受到上帝的目光。」

「你父親按照命令上繳了他收藏的油畫嗎?」

「所有的畫都交了,除了那幅倫勃朗。他把畫從畫板上取下來,藏在閣樓供水管電線通過的槽隙里,一起放在那裡的還有他把生意賣給一個荷蘭競爭對手後得到的一袋鑽石。家裡的各種祖傳遺物被拿走時,母親哭了。但父親說不要擔心。我永遠都忘不了他的話。『那都是身外之物,』他說,『重要的是我們還擁有彼此,這樣東西誰都拿不走。』」

法令還是如潮水般湧來。猶太人夜間不準外出;猶太人不準進入非猶太人的住處;猶太人不準使用公共電話;猶太人不準乘火車和電車。接著,1942年7月5日那天,阿道夫·艾希曼管理的猶太移民中央辦公室向四千名猶太人下達了一項通知,告訴他們已被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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