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源頭 6

英國,康沃爾郡,蜥蜴半島

蜥蜴角以北的小道兩旁長滿了灌木叢,擋住了周圍村子的景象。伊舍伍德的車以龜速行駛著,他探著身子從方向盤上往前看,加百列則一聲不響地看著窗外。

「你認識他,對吧?」

加百列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在威尼斯,我們一起在翁貝托·孔蒂手下做學徒。利德爾從來都不把我放在眼裡。」

「可以理解。他肯定是嫉妒你。利德爾很有天賦,但他和你不同。你是明星,人人都知道。」

沒錯,加百列想。克里斯托弗·利德爾剛來威尼斯那會兒,手藝已經很嫻熟了——甚至比加百列還要嫻熟——但他從來都得不到翁貝托的肯定。利德爾的作品有條不紊、認真仔細,但他缺少翁貝托在加百列每次落筆時看到的那種無形的火焰。翁貝托擁有一串神奇的鑰匙,他能打開威尼斯的每一扇大門。每到深夜,他都會把加百列從房裡拽出來,帶他去品味整座城市的藏品。利德爾知道他們開了夜間小灶之後很生氣,他也想加入。翁貝托拒絕了。他會在白天指導利德爾,但晚上屬於加百列。

「在英國,藝術品修復師被殘忍殺害的事情不是天天都有,」伊舍伍德說,「考慮到你目前的情況,你知道這件事後一定很震驚吧。」

「只能說,我今天早上認真地讀了這則新聞,但沒有一處提到有倫勃朗的畫失蹤了,被發現了,或別的什麼。」

「那是因為當地警方接受了蘇格蘭場藝術品古董小組的建議,同意保密失竊的事情,至少是暫時保密。過度的報道只會增加搜尋工作的難度,因為一些手裡其實沒畫的人會打來騷擾電話。對於公眾而言,殺害利德爾的動機至今仍是個謎。」

「這樣是對的,」加百列說,「再說,我們絕不能讓公眾知道私人藝術品修復師把價值連城的油畫放在極不安全的地方。」

這是藝術界諸多骯髒的秘密之一。加百列向來挑選與世隔絕的地方工作。但是在紐約和倫敦,你隨意走進一家頂級藝術品修復師的工作室,很容易撞見一些價值上千萬美元的油畫。臨近拍賣季的時候,所有放在工作室里進行修復的畫加起來能衝破天價。

「跟我說說畫,朱利安。」

伊舍伍德滿懷期待地看著加百列:「你同意了?」

「沒有,朱利安。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畫的信息。」

「你想從哪兒開始?」

「面積?」

「104厘米×86厘米。」

「年份?」

「1654年。」

「鑲板畫還是油布畫?」

「油布畫。油布的經緯密度與倫勃朗當時所用的油布一致。」

「最後一次修復是什麼時候?」

「很難說,一百年前……或許更久。有幾個地方破損得很嚴重。利德爾說,需要進行大量的修復才能讓它有點樣子。他很擔心沒辦法按時完成修復工作。」

加百列又問了那幅畫的內容。

「從風格上說,它與當時倫勃朗所畫的其他四分之三全身畫像很相似。上面畫的是一位二十八九歲或三十一二歲的少婦,風情萬種。她全身只披著一條鑲有珠寶的絲巾。畫中透露出親密的感覺。很顯然,倫勃朗愛上了她。他畫筆豐滿,風馳電掣般完成了整幅畫作。在有些地方,他似乎運用了直接畫法,濕上加濕。」

「知道她是誰嗎?」

「沒有材料能證明她到底是誰,但是倫勃朗委員會和我一致認為,她是倫勃朗的情婦。」

「亨德里吉·斯托弗斯?」

伊舍伍德點點頭:「畫作的年份很重要,因為它正好是亨德里吉為倫勃朗生下孩子的那一年。當然,荷蘭教會不怎麼看好那件事。她被帶上了法庭,最後被判以妓女的身份留在倫勃朗身邊生活。作為頭號渾蛋的倫勃朗,一輩子都沒有娶她。」

伊舍伍德講完故事後似乎心有不安。加百列露出微笑。

「如果沒猜錯的話,朱利安,我覺得你是嫉妒了。」

「等你見到她之後再來說我。」

伊舍伍德把車開進了蜥蜴村,兩人陷入了沉默。夏天,村子裡總是擠滿了遊客。而現在,停業的紀念品小攤和黑漆漆的冰激凌小屋讓村子蒙上了一層傷感的色彩,如同雨中的遊樂場。

「來源情況怎麼樣?」

「信息很少,但很乾凈。」

「意思是?」

「有很多記錄空白的時間段,很像你的履歷,」伊舍伍德向加百列投以一束知根知底的目光,「但是沒有人就它報過案。為了確保無虞,我讓藝術品遺失登記處好好幫我查了一遍記錄。」

「倫敦辦事處?」

伊舍伍德點點頭。

「那就是說他們也知道畫的事情了?」

「藝術品遺失登記處的工作是找畫,親愛的,不是偷畫。」

「繼續說,朱利安。」

「一般人認為,畫作一直都由倫勃朗自己收藏,直到他去世。他逝世之後,破產法庭為了償還他的債務,把畫賣了出去。從那時候開始,它在海牙幾經人手,將近一個世紀後,又在義大利短暫停留,後於19世紀早期輾轉回到荷蘭。它目前的主人是在1964年把它從霍夫曼苜蓿畫廊買回去的。那個漂亮的女人一輩子都在躲躲藏藏中度過。」

爬滿常春藤的樹木夾在道路兩旁,車子從樹林中穿過,沿著坡道一路向下,駛入一條如書縫般深邃的窪地,一座古舊的石頭教堂矗立在窪地底部。

「還有誰知道那幅畫在格拉斯頓伯里?」

伊舍伍德努力地思考了一番,說:「華盛頓國家藝術館館長和幫我一起運畫的人。」他遲疑了一下,接著補充道,「我好像跟凡貝克也提了一下。」

「利德爾在工作室里還放了其他的畫沒有?」

「有四幅,」伊舍伍德說,「一幅他剛剛為佳士得修完的魯本斯 ,一幅不知真假的提香,一幅塞尚 的風景畫——很棒的一幅畫,實際上——還有一幅價錢貴得離譜的莫奈畫的睡蓮。」

「我猜那些畫也都被偷了吧?」

伊舍伍德搖搖頭:「只有我的倫勃朗被偷了。」

「其他的畫都在?你確定?」

「相信我,親愛的,我確定。」

車子從窪地開出來,來到開闊的平地上。遠處,兩架巨型海王直升機像兩艘齊柏林飛艇一樣飄浮在海軍航空站上空。然而,加百列的思緒僅停留在一個問題上。時間那麼緊迫,為什麼盜賊拿的是體積較大的倫勃朗肖像畫,而不是較小的塞尚或莫奈?

「警方有什麼說法嗎?」

「他們猜測,盜賊在偷畫的時候,正好被利德爾撞見了。看見情況不妙,盜賊就把他殺了,然後拿走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幅畫,而那幅畫碰巧就是我的那幅。這都過去一個夏天了,蘇格蘭場覺得情況不太樂觀。再說利德爾一死,情況就更複雜了。這首先就成了一宗謀殺案的調查。」

「你什麼時候能拿到保險公司的賠償金?」

伊舍伍德皺緊眉頭,手指在方向盤上敲起了緊張的鼓點。「你這句話道出了我的困境。」

「什麼困境?」

「到目前為止,倫勃朗的合法所有人還是大衛·卡文迪什那位不知名的客戶。但是從我拿到那幅畫開始,它就應該列入我的保險範圍之內。」

伊舍伍德的聲音低沉了下去。那聲音里憂鬱的音調,加百列已經聽過很多次了。有時候是因為他感情受挫,有時候是因為他被迫賣掉一幅珍貴的畫。但通常而言,這種音調意味著他在錢上遇到麻煩了。應該說,又遇到了。

「你做了什麼,朱利安?」

「呃,這一年很難熬,不是嗎,兄弟?股票市場低迷,房地產崩潰,奢侈品銷售額下降。我這麼一個個體小畫商能怎麼辦呢?」

「你沒有把那幅畫的事告訴保險公司,是吧?」

「保險費太他媽高了。那些經紀人又是吸人血的螞蟥。你知道給那幅畫上保險要花我多少錢嗎?我以為可以……」

「找條捷徑?」

「差不多。」伊舍伍德突然沉默下來。他再次說話的時候,聲音里流露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絕望。「我需要你幫忙,加百列。我得獨自承擔那四千五百萬美元。」

「我不是干這行的,朱利安。我是……」

「修復師?」伊舍伍德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加百列,「我們兩個人都知道,你並不是一位尋常的藝術品修復師。除此之外,你還很擅長找東西。再說,從我認識你開始,我還從來沒有求你幫過什麼忙。」伊舍伍德停了一下後接著說,「我找不到其他人。你不幫我,我就完蛋了。」

加百列用指關節輕輕地敲了敲車窗,提醒伊舍伍德前方有一條路標不太明確的岔道通往甘沃羅。他必須承認,伊舍伍德的籲求讓他有點動搖。他對案件雖然了解不多,但僅從目前知道的信息判斷,那似乎不是一起尋常的藝術品盜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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