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源頭 4

英國,康沃爾郡,蜥蜴角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朱利安?」

「基婭拉告訴我你往那邊去了。」

加百列質疑地盯著伊舍伍德。

「你以為我是怎麼找到你的,兄弟?」

「你要麼是從軍情五處處長那裡打聽到的,要麼就是沙姆龍告訴你的。我打賭是沙姆龍說的。」

「你總是這麼聰明。」

伊舍伍德往茶里加了些牛奶。為了適應鄉村風格,他穿了花呢和羊毛料子的衣服,一頭灰白的長髮似乎剛剛修剪過,這是他又搭上新女人的明確信號。加百列的嘴角忍不住揚了起來。他一直驚嘆於伊舍伍德浸浴愛河的能力。也只有他尋找和收購油畫的慾望能夠與那種能力相比。

「他們說那邊的某個地方有一塊遺失的土地,」伊舍伍德朝窗外揚了揚頭,說,「據說它從這裡一直延伸到錫利群島。他們說如果風向剛好的話,還能聽見教堂的鐘聲。」

「那裡叫作萊恩尼斯,獅子城,但只是當地的一個傳說罷了。」

「和那個說甘沃羅灣的懸崖上住著一位天使長的故事一樣?」

「少賣弄《聖經》典故,朱利安。」

「我是專門從事義大利與荷蘭早期大師作品買賣的畫商。《聖經》典故是我必備的知識。再說,到了這麼一個地方,不忘乎所以一點是不可能的。對我來說,這裡有些偏僻了,不過我知道你為什麼喜歡這裡。」伊舍伍德解開大衣扣子,「我記得你在納瓦斯港上面那座可愛的小屋子,還有幫你看家的那個可惡的小傢伙。那個小子叫什麼名字來著?」

「皮爾。」加百列說。

「啊,對,皮爾少主。他和你一樣。天生的間諜,那個孩子。那時候我來找你拿寄存的那幅畫,他讓我毛骨悚然。」伊舍伍德想了一下,說,「韋切利奧 的畫,對吧?」

加百列點點頭,說:「《牧羊人的崇拜》。」

「畫得太漂亮了,」伊舍伍德兩眼閃閃發亮,「當時,我的生意命懸一線。那幅韋切利奧是能讓我再多熬幾年的起死回生的葯。你本該把它修好的,可你突然人間蒸發了,是不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伊舍伍德皺起眉頭,「我是個笨蛋,竟然和你,和你在特拉維夫的那些朋友站在一邊。你們利用我這樣的人,等用完了,就把我們扔出去喂狼。」

伊舍伍德把手貼在黑乎乎的鋁茶壺上取暖。他擁有的典型的英格蘭姓氏和口音掩蓋不了他並不是英國人的事實,至少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不是。他擁有英國國籍和護照,這沒錯,但他生於德國,長於法國,信奉的又是猶太教。只有少數幾個知心朋友知道伊舍伍德是在1942年以難民兒童的身份,在兩名巴斯克牧羊人的帶領下穿越冰天雪地的比利牛斯山之後,踉踉蹌蹌地逃入倫敦的。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父親——著名的巴黎畫商撒母耳·伊沙克維茲與他的母親一起,死於西伯利亞死亡集中營。儘管伊舍伍德十分小心地守護他過去的秘密,但他從納粹控制下的歐洲成功逃脫的戲劇般的歷史還是傳到了以色列傳奇間諜首腦阿里·沙姆龍的耳朵里。於是,20世紀70年代中期,當巴勒斯坦人在歐洲對以色列人發動恐怖襲擊時,沙姆龍招募伊舍伍德擔任「塞恩」,即志願者。伊舍伍德僅需要完成一項任務——幫助一位名叫加百列·艾隆的年輕殺手以藝術品修復師的掩護身份執行任務。

「你什麼時候和他聯繫過?」加百列問。

「沙姆龍?」伊舍伍德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幾個星期之前,我在巴黎碰到了他。」

加百列的表情表明他完全不相信伊舍伍德的說法。沒人能撞見阿里·沙姆龍。那些確實撞見了他的人很少能活著回憶那段經歷。

「巴黎哪裡?」

「我們在里茲酒店他的套房裡吃了頓晚飯,就我們兩個。」

「真浪漫。」

「實際上,也不能完全說就我們兩個。他的保鏢也在。可憐的沙姆龍,他都和猶大山脈差不多老了,他的敵人卻還在鍥而不捨地追蹤他。」

「這一點早該料到了,朱利安。」

「我想是吧。」伊舍伍德看著加百列,苦笑起來,「他和驢一樣犟,卻又很有人格魅力。我既為他還在世上感到高興,又害怕看到他死去的那天。他死了,以色列會變,掃羅王大道也將和現在不一樣。」

掃羅王大道是以色列國外情報機構所在地。那個機構的名字很長,但與其真實工作性質毫不相干,只是為了故意誤導眾人。裡面的工作人員一向稱它為「組織」。

「沙姆龍不會死,朱利安。沙姆龍是不朽之軀。」

「我不敢肯定,兄弟。我覺得他的狀態看上去不怎麼好。」

加百列抿了一小口茶。從沙姆龍開展最後一次局長視察工作至今,已經有近十年的時間了。然而,直至現在,他還不斷地干預組織事務,好像組織是他的私人領地一樣。組織各個階層都有沙姆龍一手招募、調教出來的警員。他們的行事準則、工作語言全部由沙姆龍一手制定。沙姆龍現在雖然沒有正式職位和頭銜,但他仍是那隻引導以色列安全政策的看不見的手。在以色列安全部門內部,大家都稱他為「密穆尼」,意思是掌權之人。多少年來,他孜孜不倦地投身於一項任務——說服加百列,他眼裡那個任性的「兒子」,坐上他應該坐上的掃羅王大道局長的位置。加百列不斷地拒絕他,終於,在上一次任務完成之後,沙姆龍答應讓他離開那個他服務了大半輩子的地方。

「你為什麼來這裡,朱利安?我們有過約定,等我想工作了,我會主動聯繫你,而不是你來找我。」

伊舍伍德身子往前湊了湊,一隻手搭在加百列的肩膀上。「沙姆龍把俄羅斯的事告訴我了,」他輕聲說,「我知道我不是專家,但我覺得即便是你,也很難抹除那樣一段記憶。」

加百列看見一群海鷗像風箏一樣在蜥蜴角上空隨風飄動。然而,他的思緒飄到了莫斯科東部的一片樺樹林里。他挨著基婭拉,站在一座剛剛挖好的墳墓邊緣。他兩手被捆在身後,眼睛死死地盯住一把大口徑手槍的槍管。拿槍的人是伊凡·哈爾科夫,俄羅斯寡頭、國際金融家、武器走私商、殺人犯伊凡·哈爾科夫。好好看看你妻子是怎麼死的吧,艾隆。 加百列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消失了。

「沙姆龍跟你說了多少?」

「足夠讓我明白,你和基婭拉有一萬個理由躲在那間屋子裡再也不出來。」伊舍伍德沉默了一會兒,「她從翁布里亞那條路上被劫走的時候真的懷著孩子嗎?」

加百列閉上眼睛,點了點頭。「伊凡派來的綁匪把她從義大利運往俄羅斯的途中,給她注射了幾支鎮靜劑。她被關起來之後便流產了。」

「她現在還好吧?」

「像一幅剛剛被修復好的油畫。表面上很好,但心裏面……」加百列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失去了很多,朱利安。」

「很多有多少?」

「有好有壞。」

「我在報紙上看到伊凡被殺的新聞。法國警方似乎認定他死於克里姆林宮的暗殺或是與生意有關的仇殺。但其實是你乾的,是不是,加百列?是你在聖特羅佩那家豪華餐廳的外面把伊凡殺了。」

「雖說我現在是個正式退休的人,但並不表示規矩就變了,朱利安。」

伊舍伍德把茶杯重新滿上,然後習慣性地在餐巾角上揩了揩手。「你殺了他,是幫了世界人民一個大忙,」他語氣平緩地說,「現在,你要幫幫你自己和你那絕好的妻子。你和基婭拉是時候重新開始生活了。」

「我們在生活,朱利安,實際上活得很好。」

「不,你們沒有,你們在哀悼。你們還在為那個在俄羅斯死去的孩子服喪。但是即便你能從這裡一路走到地角,加百列,孩子還是回不來。基婭拉知道這一點。你們需要開始想一些除了俄羅斯寡頭伊凡·哈爾科夫之外的事情。」

「比如油畫?」

「對。」

加百列重重地嘆了口氣:「誰的畫?」

「倫勃朗 。」

「目前的情況怎麼樣?」

「很難說。」

「為什麼?」

「因為它失蹤了。」

「一幅失蹤了的畫,要我怎麼修?」

「或許我還沒有說明白。我不需要你幫我修畫,加百列。我需要你幫我把它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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