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天吾 腦中某個場所

電話鈴響了。鬧鐘上的數字顯示著二點零四分的時刻。禮拜一的凌晨,午前的二點零四分。周圍自然是一片黑暗,天吾在深深的睡眠之中。沒有一個夢境的安穩的睡眠。

他首先想到的是深繪理。若說是在這樣的時刻來電話的人,首先就只有她。然後又浮想起小松的臉。小松對於時間也是個沒有常識的傢伙。可是那個鈴響的方式不像是小松。說起來應該是更加的迫切,帶著事務性意味的響聲。而且和小松見面聊了一大堆的事,才是幾個小時前。

無視電話繼續睡過去,也是一個選項。不管怎樣天吾都想這麼做。可是電話的鈴聲將這裡那裡所有的選項都擊潰了似的,一直響個沒完沒了。也許會這麼一直響到天亮吧。他從床上爬起,踉踉蹌蹌的取起話筒。

「喂喂」天吾用不太靈光的舌頭說道。腦子裡的腦漿周圍,好像放著冷凍的萵筍一樣。也許什麼地方有人還不知道不可以冷凍萵筍吧。一旦冷凍後又解凍的萵筍,就會嘎嘎啦啦的失去口感。雖然恐怕這對萵筍來說才是最佳品質。

聽筒里能聽見風吹過的聲音。像是在河流起屈身喝著透明的水,將美麗的小鹿們毛髮輕輕翻起,在狹小的山谷間流淌的一陣憂鬱的風。可是那不是風的聲音。而是通過機械誇張了的人的呼吸。

「喂喂。」天吾重複道。也許是惡作劇電話。也許是線路故障。

「喂喂。」對方的誰說道。一個沒有印象的女人的聲音。不是深繪理。也不是年長的女朋友。

「喂喂。」天吾說。「我是川奈。」

「天吾君。」對方說,像是談話進行的不錯似的。可是對方是誰還不知道。

「請問是哪位呢?」

「安達久美。」對方說。

「啊啊,是你。」天吾說。住在能聽見貓頭鷹叫聲的公寓里,年輕的護士安達。「怎麼了?」

「你睡了?」

「唔」天吾說,「你呢?」

毫無意義的問題。睡著的人當然不可能打電話。怎麼會說出這麼傻氣的話呢。一定是腦子裡有冰凍萵筍的緣故。

「我在工作。」她說。然後輕輕咳了一下。「那個,川奈先生剛才去世了。」

「川奈先生去世了。」天吾糊裡糊塗的重複著。好像是誰在宣告自己死了一樣。

「天吾君的父親剛才斷氣了。」安達久美重新說道。

天吾毫無理由的將話筒又右手換到左手。「斷氣了。」他再次重複道。

「我在午睡室準備打針,過了沒一會呼叫鈴響了。是天吾父親病房的鈴。父親一直都沒有意識,所以不可能自己按鈴。雖然覺得很奇怪,還是立馬去到病房裡。但是到的時候呼吸已經停住了。心跳也停止了。叫醒值班的醫生,做了應急處理,還是不行。」

「就是說是父親按的鈴?」

「大概。因為也沒有別的按鈴的人。」

「死因是?」天吾問。

「這樣的事我不好說。但是看起來沒有一絲痛苦的樣子。表情也十分的安詳。怎麼說呢,像是秋末無風時一片樹葉靜靜的落下,就是那樣的感覺。也許這樣說不對。」

「沒有什麼不對的。」天吾說。「我覺得這樣很好。」

「天吾君今天,能到這邊來嗎?」

「我想能去的。」周一補習學校有講課,不過父親去世了的話,怎麼都能想到辦法。「坐最早的特急列車去。大概十點前能到。」

「這樣就太好了。因為很很多實務性的事情需要處理。」

「實務。」天吾說,「具體說來準備什麼比較好呢?」

「川奈先生的家人的話,只有天吾君一個人?」

「大概是這樣的。」

「那麼,總之帶登記印章來。也許會需要的。然後有印鑒證明嗎?」

「應該是有預備的。」

「那麼以防萬一也帶來吧。其他我想就沒有特別需要的了。好像父親全都自己準備好了。」

「全部準備了?」

「唔。在還有意識的時候,喪葬費用啦,入殮穿的衣服啦,收容骨灰的地方全都自己悄悄仔細的指定過了。真是準備周到的人啊。非常實際。」

「就是那樣的人。」天吾用手指按著太陽穴說道。

「我早上七點下班,回家睡覺。但是田村女士和大村女士從早晨開始工作,所以我想她們會給天吾君細細說明的。」

田村是戴眼鏡的中年護士,大村是頭髮上插圓珠筆的護士。

「真是受了你不少照顧。」天吾說。

「不客氣。」安達久美說。然後像是想起來似的,改變口吻補充道。「這種時刻請您節哀順變。」

「謝謝。」天吾說。

睡不著的緣故,天吾煮開水,泡了咖啡喝。然後腦袋多少清醒了一些。感覺到肚子餓了,用冰箱里的番茄和芝士做了三明治吃。在黑暗中吃東西雖然有實感但是卻幾乎品嘗不到味道。然後取出時刻表,查了去館山的特急列車發車時間。兩天前,周六的白天才從【貓的小鎮】回來,現在又要返回那裡。但是這次應該住一兩天就行。

時鐘指向4點。天吾到洗漱間洗臉,剃了鬍鬚。用發梳拚命想要把七拱八翹的頭髮撫平,但是照例沒能如願。算了,中午之前應該能好的吧。

父親斷氣的事,沒有特別的震撼天吾的心靈。他只和失去意識的父親度過了兩周。他能看出父親那時已將自己步向死亡的事當做了既成事實來接受。微妙的說,他在這麼決定後,自己切換了開關進入了昏睡狀態。為什麼他會這麼昏睡,醫生們也找不出特定的原因。可是天吾是知道的。父親已決意死去。或者是放棄了繼續活下去的意願。借用安達久美的表達就是作為【一枚樹葉】,熄滅了意識的燈,關閉了所有感覺的門扉,靜等季節的到來。

從千倉站坐計程車,到達海邊的療養院是十點半。和昨天周日一樣平穩祥和冬季的一天。溫暖的陽光,照著庭院上枯萎的草坪。一匹沒見過的三色毛貓在那裡曬太陽,花時間仔細的舔著屁股和尾巴。田村護士和撒村護士在玄關迎接他。兩人各自低聲的安慰著天吾。天吾道謝。

父親的遺體安置在在療養所不起眼的一角,不起眼的小房間里。天吾護士在前面將天吾帶到那裡。父親仰卧在移動床上,覆蓋著白色的布。沒有窗戶的正方形房間,白色牆壁因天花板的熒光燈而顯得愈發的白。有一個齊腰高的櫥櫃,上面放著的玻璃花瓶里有三隻白色的菊花。花恐怕是早晨移栽過來的吧。牆上掛著圓形的時鐘。雖然是落滿灰塵的老鍾,指示的時間是正確的。也許是發誓要發揮自己的作用。除此之外沒有傢具也沒有裝飾。眾多老去的死者們都同樣通過了這樸素的房間吧。無聲的進入,無聲的離開。這房間雖然是實務性的,嚴肅的空氣中卻鄭重的傳遞著重要的事項。

父親的臉和活著的時候沒有變化,即使如此之近的面對面,也幾乎沒有死去的實感。臉色也不壞,大概是誰小心的給剃了鬍鬚,下巴和人中很光滑。失去意識沉睡時,和死去之間,現在看來幾乎毫無區別。除了不需要營養補給和排泄處理之外。大概這麼放幾天就會開始腐爛。然後生與死就會大大不同。可是在此之前遺體就會送交火化。

以前說過幾次話的醫生來了,首先說了弔唁的話,然後開始說明父親死去的詳細情況。雖然親切的花時間解釋,但是一句話總結就是【死因不清楚】。不管怎麼檢查,也沒有發現惡化的地方。檢查結果甚至反映父親的身體十分健康。只是患有認知障礙。不知為什麼一時陷入了昏睡,在意識沒有恢複期間身體全身的機能一點點的,可是不間斷的持續下降。雖然下降曲線有著特定的走向,但是再繼續維持生命變得困難,父親就這麼無可避免的步入了死的領域。雖然簡單說來是很容易理解的事,但是站在醫生的專業角度還是有不少問題。因為死因無法確定。雖然和衰老死亡的定義接近,但是父親不過才60過半。就衰老死亡的病因來說太過年輕。

「我作為主治醫生來寫您父親的死亡證明書。」那個醫生似乎有所顧慮的說道。

「關於死因,想寫成【長期昏睡引起的心不全】,可以嗎?」

「但是實際上並不是【長期昏睡引起的心不全】,是這樣的嗎?」天吾問。

醫生浮起多少有些為難的表情。「哎,心臟最後也沒有發現問題。」

「可是其他的器官也沒有發現問題之類的吧。」

「是這樣的。」醫生為難似的說道。

「可是文件必須寫明確切的死因?」

「正是。」

「我雖然不明白專業的事,總之現在心臟是停止了吧?」

「當然。心臟停止了。」

「這也是一種不全的狀態吧。」

醫生就此考慮著。「如果說心臟活動著是正常的話,那確實是不全的狀態。和您說的一樣。」

「那麼,就請您那麼寫吧。【長期昏睡引起的心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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