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天吾 都是衣冠禽獸

每到午後天吾便到父親的病房去,坐在床邊上,打開自己帶來的書朗讀。每讀五頁休息一次,然後再讀五頁。僅僅是將自己在看的書讀出聲而已。這裡面有小說,有傳記,也有自然科學。重要的是將文章讀出聲來,內容是什麼不重要。

父親能不能聽見這個聲音,天吾不知道。從看到的情況來說,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只是一個乾瘦而的老人,閉著眼,沉睡著。身體沒有任何動作,也聽不見呼吸。當然呼吸是有的,除非湊近耳朵,或是靠鏡子凝結的霧氣,否則都不能確認其存在。點滴輸進身體里,導尿管再將僅有的那麼點排泄物向外運出。現在能證明他的存活的,只有這緩慢安靜的進進出出。有時忽視會有電子刮面器給他剃鬍須,用前端磨圓的小剪子剪耳朵和鼻子里長出來的白毛。也修整眉毛。雖然沒有意識,毛髮仍繼續生長。看見這個男人,天吾漸漸不明白人的生與死究竟有何區別。也許本來就沒有所謂的區別。區別只是人們為了方便強加的想法罷了。

三點左右醫生來向天吾說明病情。說明總是非常的短,內容也大致相同。病情沒有進展。老人只是沉睡過去。生命力正在徐徐衰減。換個說法就是實質的向死亡靠近。醫學上對此目前毫無辦法。只能由他就此安靜地沉睡。醫生能說的無外乎這些。

接近傍晚時兩個男性看護來把父親搬運到檢查室接受檢查。雖然都戴著口罩,來的看護人和那天的還是不同。也許是戴著大大的口罩的緣故,全都一言不發。其中一個看著像外國人。小個子皮膚稍黑的那個,透過口罩向天吾微笑。一看就能明白對方是在微笑。天吾也浮起微笑點點頭。

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之後父親才能回到病房。接受的是什麼檢查天吾不知道。父親離開病房後天吾到樓下的食堂喝了溫乎乎的綠茶。打發了十五分鐘後回到病房,他仍然期待著,少女時期的青豆會不會突然躺在那裡呢。但是青豆沒有再出現。漸漸昏暗的病房中,只有病人的氣味和留有睡痕的無人的病床殘留著。

天吾站在窗口眺望遠處的風景。草坪的對面黑黑地橫布著松樹防風林。遠處還能聽見海浪的聲音。太平洋洶湧的海浪。彷彿是聚集著的無數靈魂,呢喃著冥冥終生的物語,迴響著厚重陰暗的迴響。彷彿在訴求更多的靈魂參與進來似的,它們也在訴求著更多能為人道的物語。

天吾在這之前,僅僅十月的時候來過兩次,到訪千倉的療養所後當天就回去了。坐早晨的特急列車去,坐在父親的床邊時不時說說話。雖然毫無應答。父親仰卧著,仍在深深地沉睡。幾乎大部分的時間裡,天吾都是看著窗外的風景度過的。隨著傍晚的到來,他就像是在等待著什麼的出現。然後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有靜靜地日漸薄暮,房間被籠罩在淡淡的黑暗裡。他終於放棄,站起身子,坐最後的特急列車返回東京。

也許我應該安下心來直面父親才對。天吾某天這麼想。一天就回去的程度也許是遠遠不夠的。也許我們彼此需要的是更為深層次的交流。雖然沒有什麼具體的根據,但我有那樣的感覺。

十一月過半的時候,他終於正式請假。向補習學校說明父親病重,不得不去照看的情況。這本來也不是謊話。講課拜託給大學時代的同學。他是天吾維持著密切交往的少數朋友之一。即使大學畢業了每年也聯繫一兩次。奇人輩出的數學系裡,他也算是奇人中的奇人了。但是大學畢業後並沒有工作,也沒有進研究室,而是在意氣相投的熟人開辦的面向中學生的補習社裡教數學。之後廣讀群書,不時在溪邊釣釣魚,每日就這麼隨性而過。天吾偶然知道他非常有做老師的才能。他僅僅是厭煩了自己富有才能的領域。自己家裡十分富裕,沒有勉強自己工作的必要。以前也有一次讓他代講,那時學生們的評價很不錯。天吾向他打去電話說明情況,他立馬答應下來。 接下來是怎麼向同居的深繪理說的問題。把這個遠離塵世的少女留在自己的公寓是否妥當呢,天吾無法判斷。好在她也是在避人耳目的【潛伏】之中。所以他向深繪理本人詢問道,一個人留在這裡可以嗎?還是想暫時到別的一方去呢?

「你要到哪裡去。」深繪理嚴肅地望著他說道。

「去貓的小鎮。」天吾說。「父親還沒有重回意識。不久之前昏睡過去,醫生說也許撐不了多久了。」

天吾沒有告訴她某日的傍晚,空氣蛹出現在了病房的床上。其中沉睡著少女時期的青豆的事也是。那隻空氣蛹的所有細節,都和深繪理小說中描寫的一模一樣。自己熱切期待著再見一次空氣蛹的事情也沒有說。

深繪理眯著眼睛,嘴緊緊地抿著,長時間裡從正面盯著天吾的臉。彷彿在讀取細小的字印刷成的信息一般。他幾乎是無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臉,可臉上並沒有寫著什麼的觸感。

「這樣就行。」深繪理之後點點頭說道,「不用擔心我的事,我留在這裡。」之後考慮了一會道,「現在還沒有危險。」

「現在還沒有危險。」天吾重複著。

「不用擔心我的事。」她也重複說道。

「我會每天打電話回來的喲。」

「可別被遺棄在貓的小鎮。」

「會小心的。」天吾說。

天吾去了超市,為了讓深繪理不必為了買東西而出門。天吾很清楚深繪理不會處理食物。他可不想過了兩周回家看見,生鮮食品在冰箱里吧啦吧啦地腐爛掉。

替換的衣服和洗臉用具都裝進了塑料袋裡。還有幾本書,文具以及原稿紙。和往時一樣,從東京站乘坐特急列車,在館山換乘普通電車,坐兩站到千倉下車。去了車站前的觀光介紹所,找能住宿的比較便宜的旅館。因為是淡季,所以訂空房間很容易。主要都是給前來釣魚的人住宿的簡易旅館。雖然狹小卻很乾凈的房間里,散發出新榻榻米的味道。從二樓的窗戶還能看見漁港。而且附帶早餐的房間費也比他預想的便宜。

因為還不清楚到底要待到什麼時候,天吾說,所以暫時先付三天房錢。女房東沒有異議。門限是每天十一點,她委婉地向天吾說明道,帶女孩子回來的話會很麻煩。天吾對此也沒有異議。房間的事一解決他立馬向療養所打去電話。向電話里的護士(總是那個中年護士)詢問下午三點左右去看望父親可以嗎。對方說沒有關係。

「川奈老先生一直睡著。」她說道。

就這樣天吾開始了在海邊的貓之小鎮的日子。每天早晨早起到海岸邊散步,眺望進出漁港的漁船,然後回到旅館吃早餐。每天的早餐如同模具製作出來的一般,干海參和煎雞蛋,切成四塊的土豆,調味海苔,蜆的味增湯和米飯。不知為什麼總是非常好吃。早餐過後開始坐在小桌子前寫小說。用久未用過的鋼筆寫作十分快樂。在不熟悉的地方遠離平日的生活開始工作也是,轉變轉變心情委實不壞。

他寫的是以浮著兩輪月亮的世界展開的故事。小小人和空氣蛹存在的世界。這個世界雖是從深繪理那裡借來的東西,現在已經完全變為他所有。面對原稿紙的時間裡,他的意識漸漸留存在了那個世界。即使擱下鋼筆,意識也仍停留在那邊。那種時候,肉體和意識的分離帶來一種特別的感覺;到底哪邊是真實的世界哪邊是架空的世界,已經不能再很好地判別。進入貓之小鎮的主人公一定也是同樣的心情吧。世界的重心已在不知不覺時移動。就這樣,主人公(恐怕如此)永遠地,再未能乘上離開小鎮的列車。

每天十一點是打掃的時間,必須離開房間。他在那段時間停下寫作,出門信步到車站前,走進茶館喝咖啡。有時也稍微吃點三明治,但大部分時候什麼也不吃。然後拿起丟在那裡的晨報,檢查是否有和自己相關的新聞。但是沒有看見那樣的新聞。《空氣蛹》作為很久之前的暢銷書已經消失蹤影。現在排名第一的是《想吃就吃,吃也能瘦》的一本減肥書。真是了不起的書名。就算裡面是白紙估計也能大賣。

喝完咖啡,逐條看完新聞之後,天吾坐上巴士前往療養所。到達那裡大致是一點半到兩點之間,再和前台的熟識的護士說些客套話。似乎是因為天吾開始在小鎮住下,並且每天來看望父親,護士們對他多少比以前態度溫和,對他的接待也變得親切。像是家人溫柔地接納了浪子回頭的兒子一般。

有一個年輕的護士,每次見到天吾的臉都會害羞地一笑。似乎對他有些興趣的樣子。個子小小的,梳著馬尾,眼睛很大,臉頰泛紅。大概是二十齣頭吧。可是自見到空氣蛹中沉睡的青豆之後,天吾只想著青豆。其他的女人對於他來說,只不過是偶然掠過的淡淡浮影罷了。在他腦中的角落裡,唯有青豆的身姿常在。青豆一定活在這個世界的某處——他有這樣的回應。而且恐怕青豆也在尋求著天吾。所以她才會在那個傍晚,通過這樣一個特別的通路來與我相會。她一定也沒有忘記天吾。

只要我所見的不是幻覺。

偶爾不知什麼時候,他也會想起年長的女朋友來。現在究竟怎麼樣了呢。已經失去她了,她的丈夫在電話里說道。所以再也不能和天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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