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阿爾文醒來時已是深夜。有什麼東西鬧醒了他,倒不是那永不間斷的隆隆的瀑布聲,而是一種往他心裡鑽的細小聲音。他在黑暗中坐起來,望著隱藏在黑暗中的原野,同時屏聲凝息,傾聽瀑布擂鼓似的吼聲和時有時無的夜行動物的聲音。

什麼東西也看不見。星光太黯淡了,連幾百英尺下的遼闊鄉野也看不清。唯有一條比夜空更黑的鋸齒形線條,顯示出南面地平線上的山脈輪廓。阿爾文聽到他的同伴翻身坐了起來。

「怎麼回事?」傳來輕聲的問話。

「我覺得聽到了一些聲音。」

「什麼聲音?」

「我不知道,也許只是想像。」

一片靜默,兩雙眼睛朝神秘的夜色中窺望。接著,希爾瓦突然抓住阿爾文的胳膊。

「看!」他小聲說。

南面遠遠的地方,出現孤零零的一點亮光,位置很低,不會是星星。那是一點燦亮的白光,帶著紫羅蘭色。正當他們望著它的時候,那光開始變得越來越強,直至眼睛再也無法直視。接著它就炸開了,宛如在世界邊緣迸發出的閃電。一剎那間,那些山,以及山所包圍的大地,被黑夜襯托下的火點亮。很久很久之後,遠遠傳來一聲爆炸,下面林子里一股突然颳起的風在樹木間攪動。這一切聲響很快就消失了,群星又一一回到天上。

阿爾文有生以來第二次感到恐懼。這種恐懼不像他在自動路停靠站里決定來利斯時那麼直接——也許那是驚慌,而不是恐懼。現在,他正面對面地看著那個未知世界,他好像已經感覺到,在那些山的外面存在著什麼他必須去探尋的東西。

「那是什麼?」他最後輕聲說。

等了很久都沒有回應。他又問了一遍。

「我正在設法搞清楚。」希爾瓦說,接著又是靜默。阿爾文猜到他在幹什麼,並沒有打斷朋友的探尋。

不一會兒,希爾瓦輕輕發出一聲失望的嘆息。「所有的人都睡了,」他說,「沒有一個人能告訴我。我們必須等到早上,要不只好叫醒一個朋友。我不想這麼做,除非事情確實重要。」

阿爾文想,什麼事情希爾瓦才會認為是確實重要的呢?他幾乎就要略帶嘲諷地說,為這件事打斷某人的睡眠可能是很值得的吧。可他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出來,希爾瓦又開腔了:

「我想起來了,」他頗為歉疚地說,「我已經很久沒到這兒來了,我對自己的方位不大拿得准。不過那準是沙爾米蘭。」

「沙爾米蘭!那地方還在?」

「是的,我都快忘記了。塞拉尼絲有一次告訴我,那座城堡就在那些山裡。當然,那是個廢墟,已經廢棄好多世代了,但也許仍然有人住在那兒。」

沙爾米蘭!對兩個文化和歷史差異如此巨大的種族的孩子們來說,這是個具有魔力的名字。在地球漫長的歷史中,沒有比保衛沙爾米蘭、抗擊征服了全宇宙的入侵者更加偉大的史詩了!儘管在將黎明時代團團籠罩的濃霧之中,事實已完全隱而不彰,但種種傳說卻永遠不會被遺忘,並將延續至人類生存的最後一天。

不一會兒,希爾瓦的聲音又從黑暗中傳來:

「南方人能告訴我們更多的情況。我在那兒有些朋友,明天早上我就去拜訪他們。」

阿爾文幾乎沒聽見他的話,他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竭力回想自己曾聽說的有關沙爾米蘭的那些事。有關的史實很少,在過了這麼久的時間之後,誰也無法從傳說中辨認出事實了。可以肯定的只是:沙爾米蘭之戰標誌著人類煌輝的終結,以及長期衰落的開端。

阿爾文想,在那些山脈中間,可能存在著折磨了他這麼多年的所有問題的答案。

「我們去那座要塞要多少時間?」他對希爾瓦說。

「那兒我從沒去過,但那兒要比我想去的地方遠得多,我看花一天時間都不一定到得了。」

「我們不能坐地面車去?」

「不能。那是山路,車沒法開。」

阿爾文仔細想了想。他很疲憊,由於從未走過這麼多路,他兩腿發酸,大腿肌肉還在隱隱作痛。他很想下次再去,但他不知道會不會有下次。

在沉落的星星模糊的光芒籠罩下,阿爾文反覆權衡,不久他就做出了決定。什麼都沒有改變,那些山依舊守望著那片沉睡的大地。但是,歷史的一個轉折點到來了,人類正朝著一個陌生的嶄新未來前進。

那天晚上,阿爾文和希爾瓦再也沒有入睡。當第一縷曙光出現時,他們走出了營地。山巒露水遍布,到處濕漉漉的,每一片草葉和樹葉上都沾著沉甸甸的露水,珍珠似的閃著光,使阿爾文驚異不已。他所經之處,濕草在腳下發出的沙沙聲響使他心醉。向山巒上面回首望去,他可以看到自己走過的路就像一條黑色的帶子在身後閃光的地面上延伸。

他們到達森林外緣時,太陽剛從利斯的東部壁障之上升起。在這兒,大自然恢複了她的本來面目。在那些阻擋陽光的巨樹中間,一塊塊陰影投注在叢林地面上,連希爾瓦好像也有點不認識路了。幸虧那條從瀑布向南流的河的河道是筆直的——幾乎令人懷疑這條河並不是天然形成的——始終沿著河邊走,他們就可以避免走進更密的灌木叢。希爾瓦的許多時間用在控制克里夫上,它時而鑽進叢林不見蹤影,時而發瘋似的掠過水麵。就連對每樣景物仍具有強烈好奇心的阿爾文也能感覺到,這兒的森林比利斯北部那些較小的樹林更有魅力。相像的樹木極少,大多數樹木都處在不同的退化階段,有些已經回覆到好多世代之前,幾乎是其原始的自然狀態。許多樹明顯不是地球植物——或許甚至不是太陽系植物。三四百英尺高的巨大紅杉,像哨兵似的守望著那些較小的樹。那些紅杉曾被稱為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它們的物種壽命要比人類還長一些。

那條河越來越寬闊,在很多地方它變成了小湖,一些小島像船隻似的停泊在湖面上。這兒到處都是昆蟲,色彩鮮艷的鳥兒在水面上優哉游哉。有一次,克里夫不聽希爾瓦的命令,猛扎過去,加入它的遠親的行列,一眨眼它就在一片閃閃發光的翅翼之雲中消失了蹤影,隨即傳來一陣憤怒的嘰喳聲。不一會兒,那片雲突然裂開,克里夫又越過水麵飛回來了,快得眼睛幾乎跟不上。之後,它始終貼近希爾瓦,再沒有跑開。

傍晚時分,他們偶爾可以瞥見前方的山。一直作為忠實嚮導的那條河此時流速緩慢,彷彿離它的旅程終點十分近了。但是,他們顯然無法在夜幕降臨時到達山邊,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森林卻已經一片烏黑,不能繼續前行了。巨樹矗立在陰影之中,一股冷風掠過樹梢。阿爾文和希爾瓦在一棵參天的紅杉旁停下來過夜,紅杉的頂部樹葉仍然反射著陽光。

到被遮蔽的太陽最後落下去時,微波蕩漾的河面上仍然有陽光戀戀不去。兩個探險者——他們現在自以為是探險者,說實在的,他們確實是——躺在從四面聚攏的陰暗之中,望著河,想著他們所見到的一切。不一會兒,阿爾文又一次感覺到,他在頭一夜第一次領略到的令人愉快的睡意又偷偷襲來。他高興地聽憑自己進入了夢鄉。在迪阿斯巴的生活中,睡眠或許是不需要的,但在這兒,他歡迎它的到來。在無意識狀態征服他之前的最後一刻,他還在尋思,上一次走過這條路的人是誰?到現在已經有多久了?

當他們離開森林,最終站在作為利斯壁障的山前時,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在他們前面,光禿禿的岩石拔地而起,直插雲霄。那條河到此為止,形成了跟它的源頭一樣的景觀,因為它所流經的地面裂開了,河水咆哮著跌落,消失了蹤影。阿爾文納悶兒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在再次進入光天化日下之前,河水要流經什麼樣的地下洞穴呢?也許地球上那些業已消失的海洋仍然存在。在地下深處的永恆黑暗中,這條古老的河流仍然感覺得到將它引向大海的召喚。

希爾瓦朝那飛濺的湍流和斷裂的大地看了一會兒,然後他指了指山巒中的一個罅口——

「沙爾米蘭就在那個方向。」希爾瓦自信地說。阿爾文並沒問希爾瓦是怎麼知道的。阿爾文斷定希爾瓦的心靈跟許多英里之外的一個朋友的心靈進行過短暫溝通,他所要的信息已經默默傳過來了。

沒多久,他們就到了那個罅口。穿過罅口,他們面對的是一片緩緩向四面傾斜的奇特高地。阿爾文現在不覺得疲勞,也不覺得恐懼——他只感到一種緊張的期待,並意識到歷險在即。他會發現些什麼,還不得而知,但他絕不懷疑自己將會有所發現。

他們接近高地頂部時,地表的風貌頓時改變。那些較低的斜坡由多孔的火山岩構成,大堆大堆的火山渣到處可見。地表似乎突然變為堅硬的玻璃,光滑而又暗藏危險,彷彿那岩石曾經處於熔融狀態,像河流般淌下山。

高地邊緣幾乎就在他們腳下。希爾瓦先到,幾秒鐘之後,阿爾文趕上了他,默默站在他身邊。他們所站的懸崖邊緣,並不是他們所期待的高地邊,而是一個深半英里、直徑三英里的巨碗形凹地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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