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阿莉絲特拉費了不少口舌,還是無法從基特隆口中獲得進一步的信息。當那位傑斯特發覺自己孤零零置身於墓穴深處時,他感到極為震驚和恐慌,趕忙飛也似的返回地面。現在他已從這種震驚和恐慌中恢複過來。他對自己的怯懦行為感到羞恥,並懷疑自己是否有勇氣回到那個向世界各地輻射的隧道網去。雖然他覺得阿爾文太性急,但他並不相信阿爾文會遇到危險。阿爾文到時候會回來的,基特隆確信這一點,或者說,幾乎確信——他心裡疑慮重重,這使他覺得需要小心行事。他打定主意,明智的做法是眼下儘可能少說話,讓這件事就像開了個玩笑似的過去。但不幸的是,當他回到地面,阿莉絲特拉遇到他時,他未能把自己的感情掩飾好。她看到他眼神中的恐懼,於是立即認為,這意味著阿爾文已處於危險之中。基特隆所說的一切寬心話全部無效。他們一起穿過公園往回走時,她對他越來越憤怒。起先阿莉絲特拉想要留在墓地,等阿爾文莫名其妙地回來,就像他莫名其妙地消失時一樣。基特隆想方設法說服她這是浪費時間,直到她跟他回了城才鬆了口氣。阿爾文有可能立刻就回來,而基特隆不希望別人發現雅蘭·蔡墓的秘密。

他們回到城裡時,基特隆發現他的計謀徹底失敗了,形勢嚴重失控。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束手無策,覺得自己沒有能力處理所發生的問題。此前,基特隆從未想過自己行為的後果。他自己的興趣,以及他對阿爾文的內心渴望所抱有的理解和同情,足以解釋他所做的一切。雖然他給過阿爾文鼓勵和幫助,可他從不相信阿爾文真的會離開迪阿斯巴。

儘管他們在年齡和閱歷方面差距很大,但阿爾文的意志一直比他堅強。現在做出補救為時已晚,基特隆覺得,這件事正朝著完全超出他控制的方向飛速發展。

鑒於此,阿莉絲特拉明顯將他視為阿爾文的唆使者,並將所發生的一切歸咎於他。這有點不公道。阿莉絲特拉其實並沒真的將他視為仇人,但是她很氣惱,只好將一部分怒氣發泄在基特隆身上。

他們走到圍繞公園的環狀路,一聲不吭地分了手。基特隆望著阿莉絲特拉消失在遠處,琢磨著她到底在做什麼打算。

現在只有一件事能肯定:在將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都會不得安寧。

阿莉絲特拉的行動快速而又明智。她並不急於跟埃里克頓和埃塔尼婭聯繫,阿爾文的父母是小人物,她覺得他們可親但不可敬。他們只會在毫無結果的爭論中浪費時間,最後所做的將跟阿莉絲特拉此時做的一模一樣。

傑塞拉克不帶明顯感情地聽了她的訴說。即使他感到焦慮或驚訝,也將其隱藏得很好——阿莉絲特甚至有點失望了。在她看來,這麼離奇、這麼重大的事情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傑塞拉克那種不動聲色的反應使她感到沮喪。她說完後,他問了她一些話,並且暗示她可能犯了個錯。有什麼理由認為阿爾文真的離開迪阿斯巴了呢?也許那是個捉弄她的花招,基特隆摻和在裡面,大有可能幹出這種事來。此時此刻,阿爾文可能正藏身於迪阿斯巴的什麼地方笑她呢。

她從傑塞拉克那兒得到的唯一積極反應是,他答應打聽打聽,一天之內再跟她聯繫。他勸她,在這段時間裡不要擔心,而且最好別跟任何人說這件事。沒有必要為了一件或許在幾小時後就會得到澄清的小事散布驚恐情緒。

阿莉絲特拉帶著些許頹喪離開傑塞拉克。要是她能看到他在自己走後立即採取的行動,她就會感到比較滿意了。

傑塞拉克在市議會裡有朋友,在他漫長的一生中,他自己就曾做過市議會的成員,要是他運氣不好的話,他有可能再次當選。他拜訪了三位最有影響力的前同事,旁敲側擊地提到了阿爾文失蹤一事。作為阿爾文的老師,他不方便明說,對此他很清楚,也懂得如何自我保護。就眼下而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人越少越好。

他們很快就達成一致: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跟基特隆聯繫,要求他做出說明。這個計畫只有一個缺點:基特隆料到他們要找他,此時已不知去向。

在塞拉尼絲所統治——雖然用這個字眼來描述她的地位未免太生硬了——的艾爾利小村子裡,阿爾文可以自由走動。有時候,在阿爾文看來,她是個仁慈的獨裁者,但有些時候,她又好像壓根兒沒有什麼權力。到此時為止,他對利斯的社會制度還完全沒法理解,它太簡單,抑或太複雜了,所以它所產生的種種現象使他深感莫名其妙。根據他的所見所聞,可以確認的只有一點:利斯被劃分成無數村子,其中艾爾利是頗有典型性的。然而,就某種意義而言,「典型」又是不存在的,因為每個村子都儘可能使自己跟鄰村不一樣。總之,情況撲朔迷離,讓人摸不著頭腦。

艾爾利儘管很小,村裡不到一千人,但卻充滿了驚奇的事。村裡人的生活跟迪阿斯巴的生活迥然不同。差別甚至涉及諸如語言這樣的基本層面。只有孩子們是用聲音來進行日常交流的,成人幾乎從不說話。一段時間之後,阿爾文認定他們說話只是出於對他的禮貌。被困在一張無聲且無法探知的語言巨網中,這真是一種令人喪氣的奇特經驗。但一段時間後,阿爾文就習慣了。有聲語言在不再使用的情況下居然完好保存下來,這似乎令人驚詫,但阿爾文後來發現,利斯人非常喜歡唱歌。說真的,他們喜歡一切形式的音樂。沒有這種愛好,他們很可能在很久之前就變成十足的啞巴了。

他們總是忙忙碌碌的,所忙的事,或者所忙於處理的問題,通常是阿爾文無法理解的。有時候,阿爾文好像能明白他們在做些什麼,但在他看來,他們所做的許多工作似乎都是完全不必要的。比如,他們的食物相當一部分是自然生長而成的,並不是按照許多世代之前所制定的方法合成的。當阿爾文對此發表意見時,他們就耐心地向他解釋,利斯人喜歡觀察東西生長,喜歡進行複雜的遺傳學實驗,使之漸漸形成美妙的滋味與香味。艾爾利以出產水果聞名,但是,當阿爾文品嘗挑選出來的樣品時,他覺得那些水果並不比迪阿斯巴的好吃。在迪阿斯巴,輕而易舉就能像變魔術似的把它們變出來。

起先他想利斯人是否已經忘卻——或者從來未曾擁有過——他所司空見慣的動力和機器,在迪阿斯巴,所有的生活都是建築在動力和機器的基礎之上的。他很快發現,這裡的情況並非如此。利斯人有工具和知識,但只是在非用不可時才用。這方面,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交通體系——假如它可以用這麼一個名字來稱呼的話。距離短,他們就步行,他們好像很喜歡步行;要是有急事,或者有少量貨物要搬運,他們就用牲口,那些牲口顯然就是為了這一目的而培育起來的。馱貨的牲口是一種低矮的六腿畜,非常馴良強壯,但智力低下。騎乘的牲口則是完全不同的一種,平常用四條腿走路,但真正快速奔跑時卻只用肌肉強勁的後腿。它們幾個小時就能橫穿整個利斯,騎乘者就坐在被固定於牲口背上的可轉動的座位里。阿爾文無論如何也不會冒險去那上面坐坐,儘管這在年輕人中是一項非常流行的運動。他們那些精心養育的千里駒是動物世界的貴族,他們很清楚這一點。他們掌握了相當大的辭彙量,阿爾文經常無意中聽到他們在一起夸夸其談,將過去所取得的和未來將要取得的成果神吹一通。當他竭力裝出友好的姿態,試圖加入談話時,他們就裝出一副聽不懂話的樣子。要是他堅持,他們就會憤憤地跑開。

這兩種牲口足以應付一切日常所需,給主人帶來任何機器都無法給予的便利。但是,在需要極快的速度或者要搬運大量貨物的時候,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使用所擁有的機器。

雖然利斯的動物激起了阿爾文極大的興趣,使他感到驚奇不已,但最使他著迷的還是處於兩個極端年齡段的人:非常年幼的人和非常年老的人——這兩種人使他感到同樣新奇、驚異。艾爾利最年長的居民剛過百歲,而且頂多只能再活幾年。阿爾文心想,當他自己達到那個年齡的時候,身體幾乎不會有什麼改變,而這位老人的生命活力卻幾乎已經耗盡,並且他沒有一連串來生可以期待、可作補償。他頭髮全白,臉上皺紋密布,縱橫交錯,令阿爾文大感驚訝。坐著晒晒太陽,或者在村子裡慢慢行走,和遇到的人無聲地打招呼——他的大部分時間似乎就是這樣度過的。就阿爾文所見,這老人完全心滿意足,不要求更長的壽命,也不因生命結束之日臨近而憂傷。

這種處世哲學和迪阿斯巴大相徑庭,使阿爾文完全無法理解。活上千年,接著沉睡上千年,然後返回自己曾經參與形成的世界,重新開始生活——既然可以做這種選擇,人為何會接受毫無必要的死亡呢?他決心一得到能直言不諱加以討論的機會,就要來破解這個奧秘。他很難相信,要是利斯人知道存在其他選擇的話,他們還會出於自由意志堅持原來的選擇。

他在孩子們中間找到了部分答案,對他來說,那些小傢伙就跟利斯的種種動物一樣新奇。他跟孩子們一起度過了許多時間,觀看他們玩耍,最終被他們當作朋友接受。有時候,他好像覺得他們壓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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