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三十七章 性之美

送房

鄭隊附打著手電筒把二人送進庄中。文、瑩剛到姥姥小餐堂,本想眾人已睡,兩人還可像在防空洞內一樣來偷雞摸狗一番。誰知後廳內外,卻擠滿了農村婦女,大約有十多人,大家笑語喧嘩,正在等他二人。一見二人進來,個個高興——原來她們是來為新夫婦「送房」的。

文、瑩二人這次祭祖,原意是「訂婚」,誰知一家上下的看法則是「結婚」,一切照「花燭大喜」辦理。結婚之後,他們再去上海披紗入教堂,那就不干他們的事了——一切有大七少先例,照辦如儀。而七叔回庄祭祖時,文孫因在大考期間,沒有返鄉,不知仔細也。

眾人簇擁著新人,穿過道、扶樓梯、上堂樓,直奔「三哥新房」。出發前瑩瑩瞥一下昨晚的睡房果屑遍地,一切凌亂不堪,也確實不能再睡了。按當地鄉俗,新娘剛離去的房子,子午十二刻不許打掃,她也只好到「新房」去了。

二人一入新房,連文孫也為之一愣——那真是所謂「鴛枕鴦衾色色鮮,雙燃蓮燭照神仙。可知的是前緣矣,無所用其客氣焉!……」

這兩間他昨夜還睡過的高中學生的卧室,書籍凌亂,鞋襪亂丟,盒子炮、網球拍,隨意亂掛,現在一切都不見了。屋內綾羅綢緞,銀燭搖曳,紅綃帳里,綉枕成雙——完全是個豪華的新房。

連文孫亦不解的是前間房裡放了一張帆布小床,床上堆滿紅紙金箋包成元寶形的各式糕餅數十包。內室則有紅色三腳木盆,和金漆馬桶櫃,都是新娘的專用品……文孫想起「阿斗」所說的故事,不意自己失笑。楊、塗兩師奶把送房眾婆娘堵在走廊上;鄭奶又替新娘化妝一番,乃單獨開了後房門,從走廊另一端離去了。前房只剩兩位師奶、兩位姑娘(春蘭和文梅)。這時塗師奶乃自後房攙著新人走到前門,由兩位姑娘把喜點遞給新娘,由楊師奶唱名,新娘親手贈送。終把室內數十包糖果發完,眾人才歡天喜地離去了。

塗師奶輕聲向新娘說,這次她們不敢來「鬧新」、「聽新」了——上次被大七太用「蠻腔」罵了一頓,學乖了。

眾人離去之後,楊、塗二師奶各向新人打千請晚安道喜,也離去了。文梅頑皮,也向瑩瑩學著打個千,二人抱著笑成一團,招招手也走了。剩下只有毛毛春蘭一人了。

毛毛把三腳盆內打了溫水,臉盆內也放了熱水,前來請「少奶用水」。說後她低著頭反手帶關了門,退入前屋。新娘當然知道「用水」的意思,就遵命用了。一切妥當,新夫婦就預備上床了,瑩瑩乃打開門瞧瞧,卻見春蘭剛在帆布床上鋪好被褥。春蘭見少奶出來了,乃又走入內室,把剩水倒入一鉛桶,提到廊外;自己又向新夫婦問聲:「三哥和少奶還有什麼事嗎?」瑩瑩說謝謝她,沒什麼事了。春蘭也請個安,反手帶門退回前屋——她是在前屋守夜聽候使喚的。瑩瑩心中不安,亦感尷尬不便。文孫乃叫春蘭也下樓,回到她自己房中去睡,不要她侍候了。毛毛怕鄭奶責怪,三哥只說聲「有我」,毛毛就依依不捨地走下樓去了。毛毛去後,瑩瑩一下便撲向文哥懷中去,文孫想起阿斗的故事,不禁又大笑不止。

「二十更更」

文孫的新婚之夜,和老同學阿斗的新婚之夜,雖同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農村舉行,他兩家卻有截然不同之處。阿斗裝的舊瓶舊酒,一切是按照大清帝國傳統,老規矩行事。送房的親友和職業化的伴媼離去之後,阿斗最初只敢對他新娘「毛手毛腳」一番,然後才漸入佳境。

林三少的新婚之夜,則是舊瓶裝新酒,一切沒個規矩可循。半個鐘頭之前,他二人還不知道今晚可「攜手入洞房」呢。他最初只想乘著黑夜在小船之上「毛手毛腳」一番便算了。想不到雅興被炮聲打亂,又被大鯉魚搗了蛋。

掃興歸來,本想乘眾人熟睡時,來偷雞摸狗一下,誰知竟被公然擁入洞房——真正變成瑩瑩所一直夢想的「魯濱遜」——真是喜出望外。

二人自離開張家花園「洞房」之後,已逾四十八個小時,這次重入洞房,真是新婚不如久別。未及寬衣解帶,二人已擁吻難分。再者在一個黑洞木架之上卿卿我我,那木板搖搖晃晃、吱吱呀呀,究非紅綃帳里、銀燭光前,綉枕鸞衾可比。一個未施脂粉的上士女兵和一個遍身汗臭高中學生的偷雞摸狗,與一個遍體香粉、熏人慾醉的赤裸美人和一個玉郎似的公子哥兒相擁相抱,其情況自然亦有不同。

綉枕金猊,被翻紅浪。此時無聲勝有聲,二人相擁,一言未發。溫馨之情,人皆有之,不必細敘。只是食色雖是人之常情,然人之與性,卻各有不同。反應有別,欣賞亦異。《麻衣相》書上說:「眼如秋水,男女多淫。」但是此人此世,眼不如秋水,又怎能成為「美人」?生為美人,又怎能不淫?孔老夫子說,「以禮節之」。淫於眾人,如焦大爺所說,「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則為亂倫濫交。然淫於一人,難捨難分,豈不正是夫妻恩愛,有何足異?

瑩瑩本美人胚子,當金環告以叫床幺二的趣事,這位黃花少女,以叫床為不可解。誰知今日,她自己洞房花燭,竟然也有言難忍。她擁住情人呻吟之外,哥哥、心肝、寶貝諸種情話艷語,亦欲停不止,如醉如痴如狂如囈,其聲亦竟達於窗外。

文孫怕窗外有人「聽新」,欲以舌尖堵其呻吟;並暗告瑩瑩,恐窗外有人偷聽。而瑩瑩則半醉半醒,兩手揉碎床單,切破郎君腰背,呻吟著說:「文……文哥呀……我顧不得……許多……了……」文孫亦摟緊嬌妻,把個美人的頸項腮唇,咬得不成人形。二人滾動不停;要不是銅床太大,鐵腿太牢,他二人恐怕早已滾入地下,或乾脆把床拆掉了。雙體搖曳經時,氣喘力竭,才停了下來,相擁而卧,餘韻未已。

文孫乃告訴夫人說,一次他以小地主身份,帶了許朝奉、李老票去實習「收租」。老票告訴他一歌訣,叫「二十更更,三十夜夜,四十單雙,五十星期,六十月月,七十季季,八摸九看十嘆氣」。

瑩瑩不懂其意,文孫解釋之後,二人乃相擁笑成一團。

「文哥,」瑩瑩笑著說,「我要守到你『嘆氣』為止。」

二人披衣下床,喝了些參湯、細茶,吃了些果點,並洗滌一番,文孫在燈下,看瑩瑩愈看愈可愛,不覺擁之入帳,二人又「更更」起來,經驗愈積,花色更多——真美不勝收。

古人形容賞心樂事,莫過於「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至於「金榜掛名」樂在何處,林三哥兒尚有待體驗。但是「洞房花燭」之樂,他今宵是體會得淋漓致盡了。

春宵苦短

二人都是「更更之年」,情多夜短,除間歇矇矓之外,等於通宵未眠。兩情遊興方酣,已聞雞聲遠近;接著便聽到園內、屋角、牆頭,甚至窗檯之上,百鳥爭喧。尤其是百靈對唱、黃鸝相呼,郭連環的口技,終是不能相比。二人擁聽鳥聲,再相摩相噓,更增陶醉。不久紅日當窗,直射入紅綃帳里。暮春朝陽溫暖無比,這陽光愈射愈熱,熱得使二人推掉棉被,裸擁於床,欣賞其難得的日光浴。

原來林家這座莊園,並非坐正北、朝正南。古代中國,只有宮廷、官署、廟宇可有此方向。南面而坐,只有活的皇帝和死的菩薩,才可如此,否則便為「大逆」。所以林家這座方形莊園,非向正北正南,而是偏向東北西南。文孫的新房,位於東樓之上,暮春季節,陽光自窗前直射,為時甚久。文孫之於瑩瑩,雖偷雞摸狗經月,但是在陽光照射之下,遍觀裸體美人,今朝還是第一次。

隔著一層薄薄的粉紅帳幕,陽光射入,更顯其柔和溫暖。日光和煦、春意融融,文孫坐起細看惺忪美人,愈看愈難自持——溫柔鄉是英雄冢——任何柳下惠亦不能無動於衷,何況是個發育期中熱情如火的青年!這時瑩瑩運動終宵,在朝陽之下已有睡意,眼角流酥,聲音柔媚,尤使文哥愛上心頭。他不覺俯身下去,從髮鬢到眼耳口鼻,到腰臂乳臀……到足趾腳心——在朝陽之下、錦被邊緣,吻半睡美人——新郎吻了她每一方寸,也檢查了每一方寸。任郎隨意吻!只是在最酥癢處,瑩瑩才柔聲一笑,作出反應來。

這是文孫認識瑩瑩後,第一次為她作周身檢查,他自覺不可想像——瑩瑩自踵至頂,白如羊脂不談了,周身竟無一痣一點一疤。只是後頸髮際有一顆小紅痣,這似乎是造物者為她這翠刻玉雕的胴體上,鑲上一粒小紅豆。文孫把她翻過身來,仔細端詳,愈看愈美。這塊玉雕美人,如少掉這顆小紅豆,豈不美中不足?上帝的美感,究竟遠勝凡人啊!文孫為之嗟嘆不已。

文孫遍吻之餘,又想起杭州一家鞋店的廣告來。那廣告上說,如有任何男女,雙足上無一疤一痣,該店便奉送免費上等皮鞋一雙。廣告經年,竟未送出一雙皮鞋,想不到今日自己夫人竟有此領鞋資格。

他把瑩瑩抱在懷內,告此故事,瑩瑩惺忪地說:「那我去領去……」她仍有睡意,乃問文孫什麼時候了。文孫略掀蚊帳,看鐘不過八點十來分,為時尚早,這時陽光已退,床內微涼。二人又把絲棉被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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