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三十六章 沒有觀眾的表演

真戲真演

文、瑩二人舍馬步行,剛過木橋便聞庄內人聲嘈雜。水閘門外也掛了紅燈籠。當二人走入水閘門,只見洗衣場中擠滿了農村婦女,多半衣著整齊,也兼有襤褸不堪的。眾人一見文、瑩進來,談笑聲立刻小起來。有些與文孫熟悉的則高聲說「恭喜三毛哥兒」。文孫連聲道謝。其餘眾人則讓開條路,並唧唧私語,無不稱讚「新娘好看」。文孫也偶爾為瑩瑩介紹一兩位婆婆。瑩瑩有舞台經驗,是善於面對群眾的,但在此場合,她卻感到羞人答答,掛在文孫膀子上,低著頭一言不發。

二人剛進過道,想轉向「四姑的房」去時,春蘭已匆忙趕來迎接,要少奶到大堂屋去,並請三哥回自己房中去換衣服。二人分手後,春蘭乃扶著少奶走上廊邊樓梯,到樓上正房去。瑩瑩上樓一看這座四合院式的兩層「堂樓」,四面走廊都掛著八角宮燈,配以紅漆欄杆,氣派非凡。這正房之中是兩層「堂屋」,上下相通。上層四周有小迴廊。正面是鏤金祖先堂,分三間。中間供的是林氏歷代祖宗的碩大牌位;右間是金漆箱裝的「林氏宗譜」;左間只有香爐蠟台,裡面似乎是空著的(後來瑩瑩才知道是被攜走的「傳家之寶」)。堂中空隙則懸有一個碩大的煤油保險燈。正中正樑上則掛個金盒子。堂中上下各懸四隻宮燈。下層上方則掛著兩幅男女朝服祖宗大像——瑩瑩知道那是文孫曾祖父母的畫像。像前有供桌,靠牆有紅木鑲大理石太師椅和茶几。上層祖先堂和下層供桌上的紅蠟燭,及保險掛燈和宮燈,都已燃得燈火通明。這堂屋大得嚇壞人,若不是燈火通明,一定陰沉得可怕。

瑩瑩剛走上樓梯,便有兩位五十左右穿著紅布襖和紅布長裙的婆婆迎了上來,二人同時「打千」,口稱「向少奶請安」。瑩瑩一看,原是楊、塗二師奶。

瑩瑩的「舞台經驗」,這兒算是碰到用場了,否則對這真戲真做的場面,真不知如何應付呢!瑩瑩自思假戲真做,當了無數次「假少奶奶」,今日當起「真少奶奶」,也就用「假」式應付了——在二位婆婆「打千」時,瑩瑩從容地在右腰邊握掌,欠身答個「萬福」,並說兩位師奶辛苦了。

二人尚不知如何回答時,忽見鄭奶奶自左側正房打開繡花門帘迎了出來,說:「心肝進來吧,我要替你梳頭打扮呢。」瑩瑩見鄭奶只穿一件藍綢夾襖、百褶黑緞裙子,十分素雅,不像楊、塗二師奶穿得遍身紅紅的,像鍋里煮熟了的蝦子。

瑩瑩謝謝三位奶奶時,順眼一瞥看到室內有茶壺、果盒,乃招呼春蘭替三位婆婆「敬茶、請坐」。楊師奶接了茶乃向塗師奶說:「省長小姐就是不同罷!哪像那些寒門商戶出來的!」——瑩瑩後來才知道她們暗指的是七嬸。她想她和七嬸Dora之別,是一個會演戲,一個不會演戲罷了。

楊、塗二位師奶坐定之後,鄭奶奶在春蘭幫助之下,就替新娘「上妝」了。瑩瑩和媽媽,原都有化妝天才,善於打扮,再加上舞台的訓練,對「少奶奶」的裝飾,原是心領神會的。「三分人材,七分打扮」,何況瑩瑩又天生麗質呢!誰知她遇見了鄭奶奶,才知道自己是小巫見大巫了。

鄭奶原是鄉下村姑,做了奶媽之後才學著替「少奶奶」梳頭。誰知她有此項天才,愈梳愈好。後來又學會燙頭、裁衣,用洋機、洋剪……本事愈來愈大。大七太本是嬌嬌滴滴的上海富商之女,最考究衣著打扮,上海的職業化妝師她沒幾個用得稱心滿意的,想不到回婆家祭祖,卻碰到鄭奶。鄭奶無教不會,竟成為大七太最滿意的發師。大七太回滬時,竟商得嫂嫂同意把鄭奶帶往上海。在上海不久她又變成徐來、袁美雲、王瑩等電影明星爭取的對象。但她對大都市生活不習慣,文孫的媽又數度派人去接,鄭奶便回來了。她在林家莊地位甚高,平時除指導人裁剪點衣料之外,也無所事事。席豐履厚,真是養尊處優。鄭奶的缺點是她有時精神失常,往往哭鬧終宵。這次林家主人,逃難入山,一是因為地方太小了,二也是因為她有點神經病,三是她自己貪戀庄中安樂也不願去,所以就留在家中了。如今新少奶回庄祭祖,鄭奶大喜,她又愛上了瑩瑩,乃使出渾身解數,不眠不睡地為新人裁衣改衣、梳妝打扮。

瑩瑩這次經鄭奶重行燙髮、梳妝之後,對鏡自窺確實覺得一輩子也沒有這樣美麗過,自己也愛上了自己。髮型、唇膏、香粉、蔻丹等一切完善之後,鄭奶要瑩瑩進入內室。那是文孫父母的卧室。睡床、衣櫃、百子桶……都十分考究。但鄭奶卻說這兒原有一張「柏梓桐椿」(百子同春)的「梅花床」。梅花床者,為一主床,四角有四張供四個丫鬟睡的小床,像朵梅花,故有此俗名。此床因不祥被拆搬了。現在的床就小多了。

這床側有個紅漆方形舊式衣架,架上披了些衣服。鄭奶取了一套粉紅絨內衫褲,叫瑩瑩到大床閣中,自己換上。瑩瑩穿上覺得十分合身,舒適無比。穿好之後,鄭奶替她加上一套大紅繡花夾衣褲、真絲襪、金絲繡花鞋。穿好之後鄭奶要她在兩扇可移動的「穿衣鏡」中自看一番,竟使瑩瑩覺得中國再沒有這樣漂亮的新娘子了。驚奇之下,不免問鄭奶,哪來這樣全新而合身的新衣服呢?

「心肝,全新的衣服莊子里多的是,」鄭奶說,「合身不合身,是我替你改的嘛。」

這真使瑩瑩感動欲泣。瑩瑩穿得一切停妥、天衣無縫之後,鄭奶又自衣架上取下一襲紅光閃爍的全系金線織成、豪華無比的拜堂衫裙,替瑩瑩穿上——先扎百褶長裙,後披鳳凰彩褂。這真使瑩瑩驚怍莫名。再在鏡中細看自己,連自己的眼睛也不能相信了。這時鄭奶又在一長台上打開一個大型琺琅首飾箱,取出整串的首飾,從耳環、項鏈始,一件件戴上,最後才套上鑲金翡翠手鐲和鑽戒。

這些首飾,據說都是姥姥的,瑩瑩不但連假的都未看過,甚至聽說也沒聽說過——這簡直是一場夢。一切打扮妥當,鄭奶攜瑩瑩入前室,要兩位師奶拱衛著。在一旁侍立的春蘭,竟然也是遍身羅綺。拜天地時間快到了,鄭奶乃退入內室——因為她老人家是個寡婦,又無兒女,不便走入堂屋參加大典也。

就職典禮

楊、塗兩師奶接收了盛裝的新娘,把她扶坐於一高背加墊的木椅上,春蘭立於右側,兩師奶站在背後,一聲不響。瑩瑩雖有充分舞台經驗,此時仍然緊張萬分,心中怦怦作跳。因為演真戲與演假戲究有不同。演假戲的演員,有時被劇中情節所感動,往往且演不下去,何況真戲呢!

等了不久,果然聽見堂屋大掛鐘,敲了五響;接著便聽到大門外爆仗聲。兩師奶剛把新人扶起,便見一衣著整齊的年輕女傭,打開門帘說:「張管家受老爺、太太的吩咐,請少奶奶下樓行禮。」

她打起門帘,春蘭帶路出門,瑩瑩則感到雙腿發軟,用力扶著塗師奶;楊師奶趕上來扶著瑩瑩的另一隻膀子,三人掙扎著一步一步地走下樓來。只見張老管家穿著藍綢袍、黑緞馬褂,頭戴珊瑚頂瓜皮帽,站在樓梯口,欠身向少奶「請安」。瑩瑩聽了心一酸,幾乎眼淚就要下來了。春蘭忙走向前去,用絲手帕在瑩瑩眼角按一下,才過了關。

兩師奶把新人扶入香煙繚繞的堂屋地上鋪的「紅氈條」上站著,這時瑩瑩才發現文孫已穿著長袍馬褂、戴著瓜皮帽站在左邊——瑩瑩幾乎想伸手去拉他的臂膀。從眼角里她也看到花枝招展的文梅在春蘭的右邊,靠牆而立。姚大余則不知去向;站在文孫左後方的,則是林家的幾個聽差和朝奉。

瑩瑩站立了半晌,神智稍清,才看出前面供桌上,供著碩大的生豬頭。豬鼻孔內插了兩個紅棗,口中銜個金元寶。豬頭的左方是一隻纏了紅緞子的雄雞;右邊則是一條塗金大鯉魚,放在個花籃里。

堂屋中這時鴉雀無聲,只聽大掛鐘滴答滴答地響著。另外便是大門外的爆仗聲。爆仗結尾的幾聲巨響之後,接著是十二響衝天炮,轟得連門帘都直抖。炮聲之後,站在堂屋右上方的張老管家乃拿著磬錘,在香案上的大銅磬上連敲三響,並高叫「拜天」。文孫乃掀起綢袍跪下;春蘭也為瑩瑩拉好裙子,扶新人下跪。文孫磕了三個頭。新娘則一直伏在地上,也點了三次頭。拜天之後,又重複拜地一次。然後新人回房休息。傭人撤去「三牲」,換上祭祖酒席。還是由張老管家贊禮,先拜「遠祖」,後拜「大像」、「祖考」——按生三死四的規矩,每唱一名文孫都磕四個頭。

新人回房之後,撤去祭祖酒席;新夫婦再度入堂,拜雙親、拜長輩,然後才夫婦互拜。但是這是戰時,雙親、長輩都避難去了,無長輩可拜。再者,這本是個不倫不類、不中不西、不新不舊的「訂婚」儀式。訂婚之後——正如鄭奶和張管家所想像的——這批洋少爺洋少奶還要到「上海教堂」去披紗結婚的。所以這個「訂婚禮」如何搞法,就誰也不知道了。今日這套儀式,是張朝奉和鄭奶奶聯合發明的。

原先大七少「祭祖」時,張朝奉曾叫了一班「吹鼓手」,臨時被大七太取消。吹鼓手的喇叭一聲未吹,白拿了錢。這次老張學了乖,就不用樂隊了。因此遙拜雙親、互拜夫婦之後,儀式也就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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