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三十五章 土洋之別·人畜之間

遊園驚夢

當她們這場早餐快結束時,文孫和大余忽然回來了,二人各穿一件皮夾克,各自背後抽出一支亮光閃爍的駁殼槍,放在香案上,乃坐下和姑娘們同吃早餐。

「你二人一早便到哪兒去了?」瑩瑩不禁問一聲。

文孫說他二人一早便到柳和集上喝早茶去了。喝完了二人又循堰塘跑步,並想打兩隻野鴨帶回來。大余接著說,二人「手線」都不好,一隻未打到。現在時近中午,二人又餓了,再來吃點晚早餐。

春蘭替他們盛好麵條,二人又大吃飽餃和乾絲。大余有一掃而光之勢,文孫麵條則剩下大半碗。眾人便起身到瑩瑩的房中去商討當日節目。餐室中只剩下春蘭和小和尚收拾殘局。小和尚把剩餘點心也一掃而空。春蘭則把三哥的剩面吃掉。其他人的剩面則併入一大盆中。她忽然向空「哇啦、哇啦」叫兩聲,只見三條肥狗飛奔而來;春蘭便把這盆剩面倒入天井中,一忽兒便被三條狗舔得乾淨。

這時在瑩瑩室中,文孫已訂了日程表。晚間五點祭祖。祭祖之前大家到花園玩半天,包括打網球、撞球,划船和騎馬。午餐叫大廚房送到花園去吃。

大家商議既定,文孫乃叫小和尚取了球網和四隻球拍,一同到花園去。這花園在莊子的東面圍牆之外,他們要從瑩瑩的卧室,繞過過道,通過一大片石鋪的洗衣場。場中有一口井,有幾個洗衣婦女正在洗衣,包括他們四人的衣服,男女下衣分開來洗。

瑩瑩一見斯景不禁陣陣心酸欲泣,時不過半年前,她不是也在井邊洗衣嗎?只是這兒比那兒安靜多了。那幾位洗衣婆子看見「少奶」來了,都站起來打招呼致敬——其中有個十幾歲的羞澀少女,似乎也在幫媽洗衣,尤使瑩瑩感傷無限。

穿過這洗衣場便是「東更樓」。這東面圍牆共有水閘門三間,他們從最左的一間走出庄外,門外便是花園了。

當文孫提議到花園去,瑩、梅二人都以為是昨天看過的花園,誰知又是另一個大園,真出她二人想像之外。

他們一出門,便是一面長方荷花池。池的對面也和張家花園一樣,有一個水榭。這荷池左側有條丈把寬的水溝,通向北面護庄壕,遊人入園須通過一小木橋,木橋那邊有個由冬青樹編成的圓門,上有小木牌刻著「半讀」二字。但這「半」字之旁卻被人用鉛筆寫了個「不」字,變成「不讀」了。

原來這園有南北二門,南曰「半耕」,北曰「半讀」。一次四姥姥回家吃大七子喜酒,乃把這園戲改為「不耕不讀」園。

大家入得園去,只見繁花似錦,陣陣幽香,冬青種得曲曲折折,一不小心便迷了方向。小瑩曾游過首都南京的「中央公園」。那一團糟的情形,比這個私家花園,差得遠了,豈能不令瑩瑩感慨!這花園雖是平地,但中央卻有個高坡。

眾人由小和尚帶路,走到坡上。那兒有一茅草頂、黃木柱建的非亭非廳的建築,朝南掛一黃楊木刻著陰文朱字橫匾:「蘆坡草堂」。這草堂四周都是走廊,所謂「迴廊」,大概就是這樣的吧。迴廊欄杆都建有斜背座,遊人坐於座上可以倚欄看花。

迴廊之內則是由整排「欄子」圍成一長方形廳堂。其中則由活動隔板,隔成小廳。這些門和隔板都是活動裝置,頗似舞台布景,可以變換。如在春秋佳日將這些槅門、隔板全部拆除,貯藏於離地面三尺的地板之下,這「草堂」則變成個大草亭;半裝半拆,則變成草堂帶陽台。全裝則隔成或大或小的廳堂,供遊人下棋、打牌、吟詩、作畫和打球等等的不同活動。

當這批小青年由小和尚率領來訪時,這草堂則隔成四間長方廳堂,面向四方。大家繞廊一周,憑欄俯瞰,對全園始看出個大致輪廓。這個園的古怪之處,是從四面走廊向四個不同方向看去,遊客們便有四種以上諸多不同的感覺。人繞廊轉,則四方景色亦隨之而變,但是不著痕迹,不分界限,不傷全園一致的調和氣氛。例如憑欄向西方看去,但見水榭之後是一片檐飛四角的整片樓房,和滿池荷葉,與池邊櫻花海棠互襯,形成個自然的舞台布景。以水榭為戲台而唱其「堂戲」,則榭前建有寬闊石級的斜坡便形成一個頗似古希臘劇場的看台。看台之後的草堂西廳則是一間戲院的包廂。貴客可在廂內飲酒聽戲。不演戲時,這些由紅磚砌成不同圖案的台階,則陳列著大小不同的盆景——有百年的古柏,也有初放的蘭花……使這個盆景花園,別有情趣。西廳的傢具、掛燈等陳設,也與庄內相埒。

遊人繞廊自西向南,則見在數列冬青圍繞的海棠、桂花之外的斜坡和平地上,有成行的芍藥、牡丹,雜以秋菊新苗和含苞玫瑰,奼紫嫣紅,繪成一片彩色圖案。南廳走廊柱上、檐下,也爬滿了含苞欲放的玫瑰。這坡南平地之後則是一叢翠竹,竹林中有過道,西連花園的「半耕」門,東去「演武廳」和廳後的馬房,下臨護庄壕。

草堂之東也有數棵桂樹,繞以形似長廊的葡萄架。靠南遮住武廳和馬房的,則是整畦桃李、石榴、柿子、枇杷等果樹,還有一塊兩頭有竹排的網球場。這竹排不幸被春風吹倒,不能玩球,頗為掃興。東廳之東除一片雞冠、龍爪之外則是數畝菜園。整畦金針葉、蔥韭、辣椒、番茄、茄子……與園內雜花連成一片。菜園邊亦有丈寬小溪,右連護庄南壕,北有石制涵洞穿過長堤通入堰塘。立於廊上,放眼東望,則萬頃水田,無邊無際。茅屋遠近、炊煙繚繞,和西邊的整齊樓房,恰成對比。

這東廳左側也有一片翠竹。翠竹林中,則有三間整潔優雅的小茅舍——一卧室、一客廳和一間小廚房——有迴廊與草堂相連。據文孫說,這是他五姐夫張叔雅自建為養病之所;現在則是「張管家」的春夏兩季的卧房。小和尚對這兒最為熟悉,因為他每天起床後的第一項任務便是替張老管家「倒夜壺」,倒晚了就要被「打耳光」。

此時老管家適因事他去,眾青年乃順步走過迴廊,進入茅舍。這茅屋果真雅靜異常,中間客室牆上還掛著一幅張叔雅親筆寫的仿趙松雪體的行書吊屏,寫的是一首七絕詩,小瑩和文梅讀了半天,始讀了出來。那詩寫的是:

絲管應傳廳外廳,牡丹芍藥見精神。

清華水木交相映,菜圃花畦兩不分。

條幅上題款寫著:「甲子仲春重建蘆坡草堂工竣,遵岳父大人囑,書此以為紀念。門下婿叔雅張珩拜撰。」

兩位姑娘不懂此詩的意義,最後還是文孫替她們解釋了,二人才體會出其中三昧來。讚賞之餘,小瑩不禁悄悄地向文梅說:「他們這些大地主,在此地真是土皇帝啊!」

「什麼他們大地主?」文梅不禁驚詫地說,「你現在做了少奶奶,你也是大地主婆啊!」

文梅的大嗓門說得大家都笑了。

「小地主婆!小地主婆!」文孫也笑著摟住他的「少奶」,忙著替她降級。

瑩瑩把頭靠在文孫脅下,半晌無言。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正如她自作的「新詩」上所說的:「……酸甜苦辣,永遠分不清……」

壽字園的進化史

據文孫說這個園大致建於六十年前,那時他曾祖「紅頂子」剛辭官返里,築園自娛。他年紀大了,什麼都不怕就怕「死」。所以家中一切建築和陳設,無一而非「壽」字當頭。靠他吃飯的一批「清客」,為投其所好,連這個花園的設計,也建成個篆字形的「壽」字。他老人家那時的鴉片房,便在堂樓的東廂房(正是文孫現住的卧室)——所以他鴉片抽足了,自窗中低首東望,一看是個大壽字,便自覺「長生不老」了。

「紅頂子」最後還是壽終正寢了。他留下的那批東西洋留學的子孫,都覺得這壽字園太俗氣;大家東改西改,改得更不成個體系。直至文孫的五姐夫,得了肺病來此養病,他才認真想把它改建一番。五姐丈張叔雅是法國留學,專攻庭園設計的,在巴黎還得過金牌獎,可是回國卻無用武之地。因此病中無事,他乃受丈人委託,以最節省的費用,按照原圖形,把一個最土最俗的壽字園,改成個近乎巴黎標準、兼得中西之長,合蘇州、巴黎為一體的私家花園——這也是他的平生得意之作。

叔雅的建築原則第一是「花錢少」;第二是園與環境配合得渾為一體;第三兼中西之長——西方建築庭是庭、園是園,室內室外,似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東方之長,則是室內室外連為一體;但是往往也弄得冬冷夏熱,不實用、不舒服。叔雅要在中、西之間,采精取華、去弊除垢。

張建築師既要少花錢、多變換,他就得因舊改新,隨景設計。例如這原有的全園中心四角高翹,像座小廟的「壽字堂」,本就俗不可耐。既已至倒塌邊緣,叔雅並把它乾脆拆掉,用原有「方柱」等貴重材料,改建成個費錢有限的「草堂」。這壽字堂原名「蘆坡草堂」,是它的創建人「紅頂子」自己取的。後來一些並不太清的「清客」嫌它不夠「典雅」,乃捏造個「亂仙勾乙真人」,把它改名為「知微草堂」。直至叔雅改建,才恢複舊名。根據草堂的形式,叔雅乃和花匠「桂三爹」精心合作,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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