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三十四章 三姐妹

又有新發現

當鄭奶向瑩瑩敘說她入庄經過時,她只是在說一些過去的故事罷了,但是這位好心腸的三奶卻被她說得抽咽不已,有時甚至泣不成聲。鄭奶也不知三奶為什麼一時這麼傷心起來。她翻身淘了熱毛巾為瑩瑩擦淚,強迫瑩瑩喝了些她在煤油燈上燒的「參湯」;又陪著說了些庄內的故事。

騎了一天腳踏車,瑩瑩現在逐漸覺得兩腿酸痛,眼也睜不開了,竟至昏昏沉沉睡去。在睡夢中她似乎聽見有人在敲玻璃窗。瑩瑩又糊糊塗塗醒來。床內黑黑的,一無所有。她又要睡著了,卻又被敲窗聲驚醒,並聽有人在叫「小瑩——小瑩」,那分明是文梅的聲音。瑩瑩乃自床上坐起,下床。只見床的閣門上的繡花床簾也放下了,所以床內顯得特別黑。瑩瑩打開床簾,扭亮煤油燈一看,果然是文梅在窗外敲玻璃。瑩瑩乃拔開門閂,把文梅放進來。

「小瑩啊,」文梅低聲而急躁地說,「我房裡沒有馬桶,我要用你的馬桶。」

在一般舊式卧房裡,女用馬桶照例都放在床頭之外的空隙處所,前面掛條布幔遮起,俗稱「馬桶巷」。文梅既然要用馬桶,二人不期而然,走向「桶巷子」,誰知二人掀起布幔,卻不見馬桶。桶巷內只有大紅漆雕花的一張木櫃和一張小桌子。桌上有個洋燭銀蠟台,幾本書,和一折細手紙。

二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只見桶巷之後也掛著一藍布門帘。瑩瑩隨手把這門帘一揭,原來這兒有一張兩扇門,門閂在裡面,但沒有閂;門那邊還似乎有點亮光。兩人好奇,乃輕輕地把門拉開一看,原來那邊還有半間房,靠牆有一個圓形紅漆澡盆,另有一個三隻腿的紅木盆和木板凳、小藤椅等物;但是沒有馬桶。可是靠里牆角卻有一張小床,蚊帳半掩。二人正感奇怪時,只見毛毛揉著眼皮從床上下來了。這倒是二人所未想到的,頗感驚喜。毛毛扭亮了小煤油燈,問三奶要不要喝點參湯。

「毛毛你睡在這兒嗎?」文梅好奇地問。

「我還未睡,怕少奶呼喚呢。」毛毛說。

「毛毛啊,」瑩瑩輕聲地說,「梅姑娘房內沒有馬桶,要用用我的呢,我這……」

「我今天剛為梅姑娘馬桶,換了『青灰』的嘛!」毛毛說。

「我這裡也沒有馬桶呀?」瑩瑩說。

毛毛覺得好奇怪,誰搬走了馬桶呢?乃轉身帶頭走入「桶巷」。「啊,還在這兒。」她指一指那紅木櫃,並把蓋子掀起。蓋里有棉布墊,櫃中也有個環形棉墊,環中有個馬桶蓋,毛毛也把蓋子揭了說:「少奶要用嗎?」原來這馬桶像個沙發椅。桶內有半桶草灰。毛毛又把小檯子上的蠟燭燃起來,坐馬桶上可以悠然讀書。這個驚奇發現,使梅、瑩二人相摟著自我竊笑不止。

此時文梅已很急了,瑩瑩要她先用。文梅坐下了,覺得太舒服,索性取了本《良友》便讀了起來,好不安閑!

三姐妹

當文梅還在欣賞其《良友》時,毛毛已替她沖好了細茶,並服侍少奶喝參湯,又打開一個八角紅果盒。瑩瑩也凈了手之後,三人乃一同喝茶吃糖果——毛毛是少奶強迫才敢坐下的。

文梅對毛毛的身世——尤其是黑皮鞋——發生興趣。毛毛說她姓李,母親早死,她現替她的佃農父親養鴨,有時進庄「打零工」。她這雙黑皮鞋便是上次服侍「大七太」,大七太送給她的。她平時赤腳不穿鞋,今天她正赤著腳在「趕鴨」時,鄭奶奶派人來找她,要她換套新衣服,並穿上大七太的皮鞋來服侍「三少奶奶」,所以她就來了。她服侍過大七太三個月,經驗豐富。只是大七太要求高、脾氣大,她常時挨罵,所以這次來是戰戰兢兢的。

「毛毛你多大年紀了?」文梅問她。

「十五。」毛毛說。

「你還沒個名字嗎?」三奶問她。

「大七少把我起個名字叫『春蘭』。」

「春蘭這個名字很好呢!」瑩瑩說。

「不叫毛毛了,」文梅說,「以後我們就叫你春蘭好了。」

「以後我叫你『蘭妹』,」瑩瑩認真地說,「我們可以結拜做姐妹嘛。」

「……」春蘭臉紅到脖子,不能作答。

但是結拜姐妹倒是瑩瑩的真話,她們在政宣受訓時,與鄉村農民「結拜兄弟姐妹」也是聯絡貧僱農感情的方法之一,所以瑩瑩脫口而出;但她忽略了今天她的特殊身份——她現在是「少奶奶」,春蘭是她的「丫鬟」呢。所以春蘭緊張起來。

「我是真心話呢。」瑩瑩說,「你以後就叫我姐姐,我叫你蘭妹——好不好?」

「……」春蘭仍紅著臉,一句說不出。

「少奶要同你結拜姐妹不好嗎?」文梅插句嘴,「你不答應嗎?」

「……」春蘭又吞吐了半天,才從咽喉擠出一句話,「不知道三哥喜不喜歡我?」

「三哥怎麼會不喜歡你呢?」三奶說,「我擔保三哥會喜歡你。」

「……那……那,」春蘭又吞吐半天,淚珠盈盈地說,「……那……少奶,我就服侍你和三哥一輩子……」

「我們拜干姐妹,怎能要你服侍我們呢?」少奶說,「你和三哥和我,都是一律平等嘛!」

「只要三哥喜歡我……」春蘭說著眼淚就流下了,哀傷地說,「……只要三哥喜歡我……少奶你以後不論怎樣打我罵我……」春蘭哽咽半晌,又說:「……你打我罵我……罰跪……我都心甘情願的……」

「……」瑩瑩被春蘭的話愣住了,她心想春蘭可能誤解了她的意思。

這時文梅也體會出毛毛的誤會了,乃開導她說:「少奶要和你結拜姐妹是好意呀。」文梅說:「我同你少奶奶也是結拜姐妹呢。」

「……」毛毛望了文梅一眼,低頭不語,似乎有點失望神情。

「我們三個人都可以結拜姐妹嘛!」瑩瑩想再解釋一句,誰知愈解釋愈糊塗,毛毛望著少奶說:「梅小姐不是姚先生的嗎?」

「我和姚先生只是同學,」文梅尷尬地解釋說,「我和姚先生沒別的關係。」

「……」春蘭聽了,更覺奇怪——她心中喜歡少奶,因為少奶個性平和些,不會打人罵人;但是她怕個性堅強、魄力露在臉上的「梅姑娘」。文梅的介入,反使毛毛髮生恐懼,因為在毛毛的經驗里,「少奶」和「丫鬟」結拜姐妹,不是為著搞「革命」,而是另有一種封建意識的——她喜歡瑩瑩的柔弱,而對文梅的剛強發生恐懼。

瑩、梅二人也逐漸體會出毛毛的誤會,知道愈解釋愈糊塗。

「梅姐呀,」瑩瑩感嘆地說,「農村宣傳真不容易啊。」

「農村封建意識太濃厚!」文梅也感嘆一句。

這時已夜深了,春寒料峭。春蘭問少奶要不要「起火盆」。瑩瑩說不要了,但她提議三人都坐到她床上去,用棉被蓋著腿,再繼續談。誰知這時三人都太困了,棉被蓋在腿上,不一會工夫,三人便橫七豎八地在一張床上睡著了。

沒有舞台的表演者

瑩瑩睡得很沉,但是睡夠了,也就醒來了。

她分明記得昨夜是三人同睡的,怎麼醒來卻一個人端端正正地躺在絲棉被之下呢?奇怪是有點奇怪,想就沒有多想了。她在放下的床簾縫間看出天已大亮,乃起床一看,原來案頭鍾已經指著十點半了。

瑩瑩起床的聲音,立刻引著春蘭自後門提著熱水壺進來。瑩瑩看到春蘭不免一笑說:「蘭妹呀,昨晚我們不是睡在一起嗎?你和梅姐什麼時候溜走的呢?」

春蘭說,當她睡得正甜時,忽被鄭奶推醒,梅姑娘也被搖醒,被趕回二人自己床中去。

「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呢?」瑩瑩說。

「鄭奶和我把你抬到床中去,蓋好被褥,你眼也未睜一下——太困了嘛。」

二人剛說著,鄭奶也進來了。春蘭拔開門閂,帘子一飄,忽走進一位花枝招展的少女來,把瑩瑩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文梅。文梅自己大笑,瑩瑩也笑起來。

十八無醜女,文梅本來生得也挺好看。可是她的個性使她不上舞台則罷,上得舞台去,不是阿媽就是媒婆或老旦。打扮成個花枝招展的少女,在瑩瑩看見的還是第一次。

這次她穿的是一套甚為合身的天藍色點金的綢襖和夾褲,大紅繡花鞋。臉上均勻的脂粉、唇丹、耳墜,不用說了;手指上還有蔻丹,腕有翠鐲,最奇怪的,頭髮也被燙出個上海型來。

「梅姐,今天怎麼打扮得這樣漂亮呢?」瑩瑩笑著問她。

「鄭奶奶嘛,」文梅說,「她說要我陪陪少奶奶,不許再女扮男裝。」

二人說著只見鄭奶、小和尚、春蘭都在出出進進地忙。

春蘭打來熱水,瑩瑩盥漱完畢,鄭奶便上來把她包了個大毛巾,要她對鏡坐下。鄭奶替她梳頭,梳了很久。再要毛毛遞上熱毛巾裹起秀髮。鄭奶乃在一個炭爐上,調燒她的全套「燙剪」和各型用具。一切齊備,鄭奶乃取掉包頭毛巾來為瑩瑩燙髮。

瑩瑩是在舞台做慣了「少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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