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三十一章 訂婚比結婚重要

「水月春秋」和春秋水月

文、瑩二人自苗圃歸來之後,瑩瑩那點與生俱來的母性使她對這對小白鴨,簡直鍾愛備至。誰知這兩個小東西極有靈性,以愛還愛,它倆一歪一跛地跟著瑩瑩呱呱地叫,使瑩瑩一時也不忍離開它們。

瑩瑩還有隻寶貝——那隻林老師的小兔子。文孫給它做了個鐵絲籠和草窠,放在防空洞內已過了一冬,肥成一個毛團團,瑩瑩也把它的籠子搬出防空洞,放在荷池之邊,讓它也在池邊欣賞陽光空氣,看兩個愛侶小白鴨在池內嬉遊。文孫又叫十三太買了個篾制雞罩,晚間就把這三個寶貝罩在一起,吃晚餐過夜。

瑩瑩本是革命家,終日嚷群眾宣傳、幹革命,但自從這三個寶貝由她撫育,她也把革命忘了一大半——心心念念的是這三個寶貝。革命只好交給男朋友去代勞了。

文孫為著上次的「九里溝報告」遭了批評,這次既不接吻也不擁抱,一人躲在洞內,孤燈熒熒,在絞其腦汁。他這篇新的「社會報告」文題叫「水月春秋」,副題叫「從一個尼姑的悲劇到一個建國幹部的成長」。在這篇文章里,文孫從那因犯淫而被丈夫「休」掉、逐往尼庵的老道姑敘起。文孫深為老道姑不平,對那封建吃人、男尊女卑的傳統社會作出沉痛的抗議。

文孫也對那場三十年代初期中國人殺中國人的殘酷內戰,作了慘烈的呼籲——中國老百姓自己之間的爭執,為什麼一定要用槍桿來解決?用鮮血來洗刷?有個強大的中央政府,社會之間的不平,為什麼不用法律,用政策,來加以改革?而千萬噸鮮血,億萬噸槍炮子彈,究竟增加了社會的不平,還是減少了社會的不平呢?

就以他們西山東區的張林劉塗四大官僚地主來說吧,他們在這工商業日進千里之時,幾千擔稻米,也換不了一部城市中產階級私用的「別克牌」汽車。這些地主,如不移居都市,化農業為工商,也會自動消滅。再者政府有槍桿數百萬支,一紙命令,也可使地主階級消滅於旦夕。政府為何不做,而任聽農民自己揭竿而起?如此縱把西山東區的四大家族成員全部殺光,財產分掉,也解決不了中國「貧弱」的問題。孫中山先生不是說過,中國的問題是「大貧和小貧」,殺完小貧也救不了大貧。

以作者的觀察,中國抗戰和以後的問題,應是「廢除不平等條約」、「振興實業」、「建立有效率的廉潔政府」、「培養有知識有節操的青年幹部」,「使中國追上歐美國家」、「富國強兵」。在這一報告的結尾,作者便舉出「苗圃,弄得從無到有的故事」。

「老實說,」這報告結論上說,「中國當代青年,譚志平並不是個特出的例子。像這樣實幹苦幹的青年技師,全中國何止千百萬人!只要政府政策正確,高級領袖公忠體國,領導有方,不愁中國不能變成十個八個甚至幾十個的日本呢!」

文孫把這草稿給瑩瑩看,瑩瑩看得直是鼓掌。二人再稍事修改之,由瑩瑩埋頭抄起,真是情文並茂,寫作均佳。當晚瑩瑩便把這篇《水月春秋》交上去了。小組會議在朗誦並熱烈討論之後,竟被評為「甲級一等」報告。瑩瑩也一洗前文滿面羞辱,一夜高興非凡;睡在床上,還在默誦報告里的警語佳句,高興得一夜未大合眼,內心中不用說更佩服男友的才華,而愈想愈愛。為急於向文孫報告「甲級一等」之評,真是等不到天明。

而在文孫那邊,他交卷之後也如釋重負,乃專心致志想到自己遵父命,搞個公開訂婚儀式。姚大餘一向是文孫的智囊,也是最歡喜跑腿的「司務長」,文孫乃把這心愿私下告訴大余,誰知大余詭計多端,他正在和張指導員計畫搞「慶祝台兒庄勝利聯合大遊行」,節目中有「提燈會」、「雙魚演出」(《打漁殺家》、《漁光曲》)等等。事後由參加演出的「臨中歌詠團」和「政宣戲劇組」來個聯合「慶功晚會」,就在「張家花園舉行」,由「林放鶴堂」捐款做東,「慶功會」中便宣布林文孫、葉維瑩公開訂婚,豈不是天衣無縫?既可達訂婚目的,又可免大張旗鼓,而請的客人,又都是男女雙方最好的朋友。友朋親戚中滄海遺珠,人家也不會見怪,豈不十全十美?

「大魚」的辦事才能,文孫是五體投地的,他有信心面面顧到,絕無差池,而大魚又是劉朝奉劉祖安的熟友,二人同心協力,自然萬事如意。文孫和大魚商量了一晚,一切由大魚負責,劉祖安只是遵命辦事。文孫也覺十分妥當;明早一下課,便去告訴未婚妻,四月訂婚,六月結婚——終身大事,一切圓滿安排。心安理得,也就在宿舍床上呼呼大睡了。

「大仙」和「當票」

第二天文孫在「解析幾何」堂上,專等下課號,只嫌手錶秒針轉得太慢。終於號聲響了,文孫丟下書包,跨上坐騎,一溜煙便跑到花園裡去。不去也罷,一去不免大吃一驚——只見瑩瑩獨自一個坐在荷池邊,正在掩面慟哭,她一見文孫來了,便撲入文孫懷內,號啕大哭起來。原來她那三隻寶貝,只剩下一隻小鴨躺在地上,做垂死掙扎啾啾而鳴;另一隻不見了,地上還有點鴨毛。兔子也不見了,地上剩有一攤血,和一點帶血的兔毛——顯然它們已在半夜為野獸偷吃了。

文孫見狀,不禁咬牙切齒,他乃扶開未婚妻,翻身走入「洞房」去,小瑩哭隨於後;只見文孫用鑰匙打開一櫥櫃,在櫃內取出一支青光閃閃的三號「駁殼槍」。他拉開槍栓,把一整條德制「四○三」號槍彈,壓入槍膛,其聲輒輒。瑩瑩雖也曾看過軍人掛著「盒子炮」,但是看人拉栓上彈,還是第一次——她多怕槍啊!看這情況,她也驚停哭泣,全身不斷發抖,恐懼無比。文孫未和她說話,提著實彈手槍便怒氣沖沖地走出洞門,小瑩跟在後面跑,直是抖個不停,一跑一跛。

文孫提著手槍乃沿著山下和牆邊草叢,來找那野獸,終於他在牆邊的一叢矮樹野草之邊,發現死兔屍體。這可憐小兔五臟攤滿地上,四條腿只剩兩條,頭也只剩半個,死狀至慘,但血跡無多,血似乎被那野獸吸吮了。文孫提著槍仍在樹叢後找那野獸,而瑩瑩則嚇得僵住了、麻木了,連哭也哭不出聲來。

文孫對那矮樹叢中看了半天,那裡似乎有個黑洞,文孫乃舉起手槍向那黑洞連開四槍,只見洞內突然躥出幾隻老鼠,迅速逃竄無蹤。文孫提著槍回身看瑩瑩,只見瑩瑩面色蒼白,全身抖個不停。

右手持槍,左手攙住瑩瑩,文孫說:「這野獸不在這洞內,我們再去找去。」

這是瑩瑩第一次看到人開槍,她嚇得步履維艱,難於舉步。幸好男友溫存,扶著她緩緩轉過土山,山後便是一塊洗衣場、一口井,和三間空無一物的廚房。那土灶上原有三口鍋,現在也只剩一口小鍋。二人正在東張西望時,忽見十三太面色緊張,喘著氣跑了過來,原來他聽到後院槍聲,不知出了什麼事,才匆忙跑來。當瑩瑩告訴他兔子被野獸吃了,十三太驚慌地說:「那是大仙吃掉的!」

「告訴我,」文孫氣憤地說,「大仙在什麼地方!」

「三哥兒,」十三太驚恐地說,「大仙是仙呢,出沒無常……我有時在廚房看到他老人家。」

「在廚房!」文孫吼了一聲,乃在那空無一物的碗櫥、貨櫃中去找。忽然間只聽噼啪一聲巨響,一隻有狗大的白狐自貨櫃內衝出,奪門逃出廚房,文孫尾隨其後,連開兩槍沒有擊中;那狐狸乃爬上樹榦,跳上牆頭,文孫又連開四槍,均未擊中,被它越牆逃走。這時文孫槍中十彈俱發,槍膛張開。文孫又壓入十發,持槍開後門追了出去,但那狐狸已杳無蹤影了。

文孫關門回來,只見十三太也在發抖,瑩瑩更面無人色。

「三哥兒,」十三太顫抖著說,「大仙打不得的呢!這大仙有五十年道行呢!」

「我久未開槍,未打准,讓它逃了!」文孫悔恨地說。

「打不得呢!三哥兒,」十三太說,「我還向他燒香呢!」說著十三太指指那灶上唯一的一個土香爐。

「他有五十年道行,我有一百年道行!」文孫說著便把那瓦香爐摔在地下,砸得粉碎。

「督軍小姐,」十三太轉向瑩姑娘請求說,「三哥兒不信,姑娘要勸勸三哥兒呢!」

「十三太,」文孫疾言厲色地問他,「廚房裡那些細瓷盤碗,和金檯面、銀檯面哪裡去了?」

「我把它們都送到『當鋪』去了。」十三太毫無驚奇地說。

「你把東西都當了!」

「五姐他們回來時會贖的!」十三太說。

「你就這樣『監守自盜』!」

「……」十三太沒有回腔。

「十三太呀,」瑩瑩也插句嘴,問道,「林老師那『汽油爐』,是不是你也偷去當了?」

「我送到當鋪去的。」十三太龍鍾地說。

「你當了多少錢?」文孫又問一句。

「七毫五小洋。」

「林老師十五塊錢買的呢!」瑩瑩向文孫說。

「你看這老煙鬼,是不是東西!?」文孫感嘆地說,又問:「你的當票呢?」

「都放在夾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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