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三十章 燕燕于飛

育苗新侶

文孫在思想問題上、政治問題上,被女友說得將信將疑。疑慮之中頗有啟發;啟發之間也有疑慮。但是為著幫助女友扳回她在革命陣營中的聲譽,他還要替她想主題、想方法,再來寫一篇「社會問題調查報告」——這次他所選的,也是有一石雙鳥之功的「縣立苗圃」。

這苗圃在一座小山之陽、小湖之濱,佔地二十餘畝,風景十分清幽。它離城區大約五六公里,有條土公路可達。這條原始公路,在下雨天,真是泥深及膝;但是天晴二三日,則又一平如砥,正是練單車的好馳道。兩部三槍牌,一男一女,風馳電掣,不過數十分鐘,便可到達。

這苗圃的主要建築原是一座道教的「師姑庵」,以前的主人是個「帶髮修行」的老「師姑」。據說她原是個官太太,也是林家的遠親。她已經是祖母了,只因丈夫帶著小老婆在外省做官,不常回家,她空床難獨守,乃和一個家中傭人「大師傅」私通。事為做官的丈夫知道了,乃回家把她「休掉」,迫入道觀「水月庵」做道姑。她兒女不忍,乃花巨款把這水月庵翻修一新。後來「北伐軍」來了,再加上隨之而來的「三省剿匪」戰爭,軍隊趕走了出家人,在牆上畫了些青天白日,掛上「總理遺像」和「黨國旗」,就佔為官用了。這還是文孫童年所親眼看到的。軍隊去後,當地政府接收,又「圈」了些農地,就變成後來的苗圃了。

苗圃原屬於縣「建設科」,由建設科長自兼主任。由於經費不足,全圃只雇一位「幹事」和三個工友,忙時則加雇點農民零工。文孫的中學同學和好友譚志平便是這裡的幹事兼技師。

志平比文孫高兩班,中學時代就性喜花木。高師畢業後,他沒有去教小學,就被建設科長羅致,做起苗圃幹事兼技師了。他拿月薪二十元,獨住苗圃,帶了三個工友,日夜勞作,把苗圃弄得井井有條。耕地擴充之後,育有各類樹苗花苗數萬株,春夏花木扶疏、清風徐來,儼然是個縣立小公園。春秋佳日,本城專員縣長、紳商名流,有時要排幾桌有韻致的筵席,也往往借用苗圃來張燈結綵。有時顯宦富商的夫人們,要幾盆鮮花,志平派工友送去,每受重賞——所以三位工友做工,士氣甚高,聽譚技師指揮,說一不二。

如今則是植樹時節,志平為保持樹苗供應,更是日夜辛勞,所以當文孫夫婦馭車造訪時,志平正率領三位工友,用自製「水槍」,為樹苗潑水,忙得汗水淋漓。但是當志平看到兩部閃光單車疾馳而來時,他便放下水槍,迎了過去,一看是文孫和小瑩,他不禁大喜過望,忙招呼二人架好車子,到室內喝茶,文孫乃向志平介紹了小瑩。

「小瑩妹,久仰了!」志平說,「你還要介紹嗎?」

瑩瑩也自覺是譚幹事的小妹妹,回志平哥以嫣然一笑,志平覺得她柔媚無比。

他們在客室還未坐定,便見客室後門有位十八九歲的少女,含笑走了進來。她圍了件藍布圍裙,村姑打扮,頗有少女風韻。她一見文孫,便問候道:「林先生好久不見了。譚技師說你有喜訊呢!」

文孫忙給她介紹小瑩。她又拉住小瑩說:「瑩姐姐,我看過你的戲呢!」說著她又甜蜜地一笑。

「你是小燕姐吧,我也久仰了。文孫常提到你呢。」二人乃抱成一團,笑得好開心。這一對解語花、兩隻藍綠蝴蝶、兩頭天真純潔的小羔羊,任何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不論他是男是女、是老或少,也要被解除武裝,疼愛無比。難怪譚志平、林文孫二人站在一旁傻笑,各自欣賞自己的意中人。

小燕歸來

二十左右的年輕人,情竇初開,各自都有一套戀愛經和戀愛故事。譚志平自不能例外。他的戀愛故事,亦可單印成書。

當一年多以前來此接任「幹事」時,他還不過十九歲。雇有三名農民作工友,這三位都有家有室、早出晚歸。志平一人獨居,最先用個汽油爐,自炊自煮。後經工友介紹認識鄰村一位老農民韋大爺夫婦。韋大媽患氣喘病,神智不太清楚。他們有個兒子,已成了家,在城內小學當工友。小韋老婆則在城內打零工,接洗衣服,補貼家用。有時衣服接多了,則由小韋送回家給媽和妹妹。小韋這個妹妹,韋大爺的獨生女,便是小燕。小燕原沒有名字,因為她有一次撫養了一隻落巢的雛燕,鍾愛備至,所以父母和哥哥也就叫她小燕了。韋老爹一家生活甚是清苦,但是相處得十分和睦。小燕最小,因此也是一家疼愛的中心。

志平當初搬來時,不久便經人介紹在韋家「包飯」,一日三餐——早餐稀飯鹹菜,中午和晚飯都是白飯一菜一湯,晚餐另加稀飯——每月八元。韋家的飯,多半都是小燕做的,韋大媽只偶爾幫點忙。飯做好放在草筐內,再由韋大爺送往苗圃。有時韋大爺不在家或忙不過來,則由韋大媽或小燕代送代收,日久見面多了,大家也算很熟絡了——小燕那時才十七歲,嬌小可愛。有時小韋夫婦回家,也就偶爾送送飯,與譚技師也就認識了。他們和圃內其他三位工友一樣,對譚都很敬重。

譚君平時很忙,又別無消遣,一天最大的享受就是吃飯了。他發現韋家的飯十分可口,菜式隔日一變,雖無大魚大肉,烹調卻十分細緻。而他所喜吃的菜,則出現次數較多。最後每日送來的簡直全是按他口味烹調的。他所不大喜歡的菜也就逐漸絕跡。志平原是個極其隨和的人,向不「挑嘴」,而每日竟全是最合口味的菜,真是巧合。他本是位寒士,讀師範出身,在自己家中也未過過好日子。不意這次在一個貧農家中,包了個最便宜的飯,竟是平生所吃的最好的飲食。

志平的衣服本來也是自己洗。事忙沒空,也就包給了韋家,每月八毛。這一包下,志平也發現自己生活換了個人、換了個家。他那頂舊夏布蚊帳,本黑得怕人,既有臭蟲屎,又有蚊子洞。自從包給韋家之後,則完全變了樣子,掛在床上經常雪白筆挺。志平的衣帽長衫、布鞋洋襪和唯一的一雙皮鞋,平時都髒亂得自己忍受不了;自包給韋家之後,一切就變成井井有條,整齊清潔、一絲不亂。他的面盆牙刷、毛巾肥皂,乃至所有的書籍文具,無不各得其所。床上被褥枕頭,不用說纖塵不染;連窗上的玻璃亦晶瑩剔透,真是窗明几淨,看來心曠神怡。志平以前最恨自己的「寢宮」——他自封的名詞——但是自從花了八毛錢包給韋家之後,他每進寢宮便不想出來。

男人多半是粗心的,但有時也粗中有細。他發現這變化太不尋常了。他當然也知道是那個快手快腳的小燕做的。不得已只好在逢年過節,買點禮物送給韋家,但是每次拜託小燕帶給她爹媽,小燕總是不肯。志平只好自己送去,而韋家二老也是死不肯收——中國樸實的老農夫就是如此嘛。

有時志平托小燕帶去每月飯錢衣錢,他也深通農村習俗,男女授受不親,總是把錢放在桌上,讓小燕拿去,不交到小燕手上。小燕說謝謝時,臉通常是紅到脖子,不敢看志平一眼。她那些清潔衛生工作,也只是乘志平不在屋內才做的。志平一回來,她立刻就收工離去。

「小燕,」志平有時堵住她說,「你做得太多了、太累了。我不好意思。」

「譚先生,」小燕總是低頭輕輕地說,「你出了錢嘛。」

志平每想多謝兩句,總因小燕羞澀迴避而沒有機會。

男女之間的關係,貴在靈犀一點,語言本來是不必要的。志平一向對韋家這群忠厚樸實的農民,就敬愛不已;可是漸漸他覺得在情感上離不開彼此了——尤其是小燕,如果沒有了小燕,他就活不下去了,雖然他和小燕還沒有說過兩句以上的話。

志平看小燕愈看愈覺她可愛,簡直從心眼裡愛出去。小燕穿的雖只是一件破棉襖,卻沒掩蓋住她那美好的身軀和純潔的靈魂。志平覺得他自己既是單身,他應向小燕試探試探他對小燕的愛慕。失眠了好幾夜,志平終於決定了第一次試探的方式。他自覺小燕也有些喜歡他,否則他也打不起這股勇氣來。

一次晚飯之後,志平故意躲在門外,當小燕提著草籃出門時,志平正好走進來,把門堵住了,小燕只好停下來。

「小燕,」志平說得很輕,也很緊張,「我能和你講兩句話嗎?」

「……」小燕未出聲,但是全臉緋紅,她低頭不語,手中的草籃,直是打抖。

二人僵持了片刻,對立無言。

「小燕,」志平自我解圍,說,「我們下次再談吧。」說著他讓開了路。他以為小燕會迅速離去。奇怪的是,小燕走得很慢,欲行又止。走了幾步,她又迴轉身來。

「譚先生,」小燕輕聲地說,「你有什麼吩咐嗎?」

小燕這句話使志平迅速走過去,親昵地輕叫一聲「小燕」,又說:「我想講句真心話,你不見怪吧?」

「譚先生,你講嘛。」小燕低頭嘰咕一句。

「小燕呀,」志平用手指碰了她臂膀一下,輕聲地說,「我實在太喜歡你了。喜歡得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小燕未搭腔,只見兩淚盈盈欲滴,但是她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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