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二十九章 落葉歸林

攜美踏青

由於熾熱的愛情,由於悟道的敬佩,林文孫這位「高三學生」,竟忘記了本身的學業,而一心一意地做起女朋友的政治工作的助手來。因為自從那午休制度實施以後,臨時中學已成半休學狀態,學生乘機嬉遊,老師亦不認真教學,大家各得其樂。

可是「政宣大隊」就不一樣,午休時間得實際運用——自習作業或從事群眾宣傳,都得寫詳細書面報告,並在「小組會議」提出口頭報告,林文孫既貪戀在防空洞中和女友溫存,他就得抽出時間幫助女友做「群眾工作」,趕寫報告。同時二人在黑洞中擁抱久了,也想換換環境,在光天化日之下攜手同游,欣賞點鳥語花香和與群眾在一起的樂趣,因為時光流逝,如白駒過隙,一轉眼已是仲春季節,江南草長、群鶯亂飛的時候了。

文孫是本地長大,縣中畢業,對本地情況熟悉,而瑩瑩則出生外埠,回鄉人地生疏,要做「群眾工作」,就只有仰賴男友之輔助了。為著於青春季節攜美郊遊,同時又為完成女友的政治功課,文孫乃建議二人騎著張家的男女腳踏車到離城九里的「九里溝」去郊遊並從事群眾宣傳工作。

這九里溝在城南傍山地帶,循著平坦公路,騎車南下,優哉游哉,只二十分鐘路程。九里溝本是一條山澗,溝內怪石嵯峨,水清見底;溝邊山側,則雜樹叢生,山花鳥語,引人入勝。這條小山澗冬日水量雖不多,一入仲春,連宵春雨,就立刻變成一條奔騰的大河。山中產品如木材、毛竹、樹油、茶葉和手工藝產品如竹椅、涼榻、藤椅、竹席、草席、藤籃、竹筐等等均可乘木排東下。下游商人也租船西上,九里溝雖茅廬數十間,也儼然成市,熱鬧非凡。年前省府修建公路,並在九里溝上架設長逾半里的紅木公路大橋,乃使九里溝如虎添翼,生意興隆。再加上最近縣城東門外的東門新街慘被敵機炸毀,難民和生意同時南移,使九里溝漸成鬧市,是群眾宣傳的好所在。所以文孫才有此一石雙鳥的建議。

在一個艷陽天、春光好的早晨,日高未足三丈,他二人整好單車,一男一女,車輕人俏,乃駛出東門,穿過新街廢墟,循公路南下。二人按轡徐行,艷陽當空,田野初綠,日暖風和。林三公子偕美踏青,悠遊之樂,真不知人間何世!

四十年後,這公路雖已改為柏油,木橋亦改為鋼骨水泥,林文孫博士卻兩鬢披霜,坐在「上海牌」后座,自橋上急駛而過,風物不殊,而人事全非,他和李蘭場長重提舊事,真不知涕淚之何從也——這是題外之言。

話說文孫、瑩瑩這對小情人,自東門南下,不足二十分鐘,已見大河滔滔,橋頭兩岸的茅棚小市,人馬雜沓,熱鬧無比。他二人騎過長橋到達彼岸,乃下車推車,沿河邊街道緩緩北行,乃在一草棚茶館邊停下了。

這茶館生意不差,但茶客多聚坐於臨河一邊,正聽一個賣唱的老人在那邊自拉自唱,只聽他唱道:

死是漢家鬼,

生是漢家的人啊!

罵一聲,毛延壽,

你這個賣國的狗奸臣!

他唱得正起勁時,一眼看到文孫和小瑩,便停止了歌唱,拿了頂破氈帽走了過來,笑眯眯地說:「三哥兒,今天怎麼到這兒來賞光?」

「王老班呀,」三哥兒說,「兩年未見你了,你長胖了哎。」說著三哥兒便把兩毛毫洋放到他氈帽里去。王老班又打躬又作揖。接著他又轉向瑩瑩說:「葉同志,你今天也有空陪三少爺來吃茶呀。」

「王師傅,」瑩瑩笑著說,「我們也來做點群眾宣傳工作嘛。」

「我們三少爺人好呀,」王又轉身指著文孫向瑩瑩說,「一點少爺架子都沒有——我看他長大的呢。」

「你們也認得?」文孫驚奇地問他二人。

「王師傅現在在我們隊里受訓,並參加操琴教練。」瑩瑩告訴文孫他們認識的經過。

「三哥兒,我哪能教操琴!我工尺都寫不來,」王老還是笑眯眯地說,「他們官長抬舉我,我哪裡敢當!」

這時文孫要茶房泡了三杯茶,又叫了些春卷、燒賣、炸糕三人吃著談著。王老班並向葉同志談了些他的「班子」在林家莊唱堂會的往事。

原來文孫的祖父曾雇養一個小「戲班」,一共有二十多個戲子。除在莊子及親友家唱堂會之外,也常到縣城演唱。這個班子每次出行時,唱旦的都坐轎,唱生的都騎馬。每次出行「青衣小轎」十多頂,駿馬十餘匹,好不氣派。那時王老班還年輕,在班子里做個「領班老生」,有時「文場」缺人,他也可操操琴。後來林家這個班子散了。王老班失業,逐漸變成了在茶館賣唱的乞丐藝人,景況堪憐。但他畢竟是科班出身,唱來別有韻味,所以始終擁有若干聽眾,勉維衣食。逢年過節,他也還到老主人家打打秋風,拜年拜節,所以和三哥兒很熟,如今見到三哥兒把政宣隊里的當家青衣帶到這兒來吃茶,老人家自知其意義所在,所以對葉同志亦倍感親切。

據瑩瑩說,張指導員最重視民間藝人,因為只有他們才能真「深入民間」。據說王師傅的階級是「准尉」,可以掛皮帶,比瑩瑩還高一級呢。張指導員除發他每月一元薪餉之外,老藝人還可隨時回隊吃「大鍋飯」;平時演唱所得仍歸他自己,只是生活和演唱內容,都要遵守隊內的嚴格規定罷了。瑩瑩說王老班原有點煙癮,張指導員勒令他戒掉,所以人也長胖了。他唱辭中的「生是漢家人」,原是「生是漢家臣」。把「臣」字改成「人」字,也是張指導員的指示。

瑩瑩的一席話,才使文孫想起姥姥對「政宣」的批評:「他們組織太嚴密。」確是不假。

他二人付了賬,文孫又另給王老班一元法幣,幫他衣食,老人打躬作揖而去。文孫又幫瑩瑩向眾市民發了些宣傳品,又貼了些抗日標語,就算達成一天的任務了。

生是林家人

瑩瑩一天的功課既已圓滿達成,剩下的工作便是寫書面報告了。這點瑩瑩可以在晚間寫得得心應手。她覺得文孫比她寫得更好,而文孫現時已不再做「解析幾何」,終日專門為女友捉刀寫「政治報告」,寫得又快又好。

既有此不愁功課的心理準備,二人在九里溝剩下時間就遊山玩水、談情說愛了。文孫花了幾個銅元叫茶館小二代管了單車,二人便沿溝北上;人漸少,地愈幽。這兒山鳥爭鳴、野花初放、春風徐拂、流水淙淙……這環境對一雙初戀、熱戀中的小情人說來,真是洞天福地。文孫把呢大衣鋪在溪邊樹下一片大石之上,擁著美女坐下,真是悠然自得。二人現在的擁吻,已不像兩個禮拜前的刀割不斷、水滲不透了。瑩瑩在文哥懷內把朱唇送上來,文孫吻了她,也淺嘗即止,二人還是欣賞陽光風景,和新鮮空氣要緊。

文孫本是「臨中歌詠團」的團員,頗有歌興。平時把「上起刺刀來……」唱膩了,今聽王老班的歌聲,覺其別有韻味,乃學著哼起「死是漢家的鬼,生是漢家的人……」來。

文孫歌聲未歇,瑩瑩忽自懷中翻過頭來,向文孫說:「文哥,我可要做死是林家的鬼,生是林家的人啊!」

瑩瑩忽發此語,不是向情人撒嬌,而是觸景生情的結果。瑩瑩是敏感的,也是十分迷信的。她安詳地躺在男友懷中,本感到無限幸福,默默注視著激流沖石;偶見微風過處,流水落花,風景迷人。誰知她有時也看到一兩片隔秋枯葉,隨風入水,瞬即不知去向。她忽然想到「葉」原是她自己的姓,落葉隨風離林而去,「林」又是男友的貴姓。她無意中想到一片枯「葉」,經風吹落水,瞬間便離「林」而去,多麼可怕。一想心跳不止,不覺轉身抱了男友,乃說出這句無比依戀和激動的情話來。

文孫本是個渾渾噩噩的無腸公子。他不知敏感女友觸景生情的心意,乃摟起女友,吻了一番說:「瑩瑩,咱倆私訂終身,好不好?」

「文哥,」瑩瑩認真地說,「不管私訂、公訂、不訂,我都捨不得離開你;離開你……」她本要說,離開你就要像那片落葉離林,逐波而逝,不知所終;但是她迷信,不敢說這句話,才改口說:「……我要永遠跟著你姓林。」

「親愛的瑩妹,」文孫吻了吻她,半開玩笑地說,「不管私訂、公訂、不訂,我也捨不得離開你,我也要跟你姓葉。」

「我要姓林……嗯嗯……嗯……」瑩瑩又捶他又打他,哭訴著說,「我不要你姓葉!」

「你是搞社會革命的呢!我替你害羞,」文孫笑著直是把食指在腮邊劃個不停,說,「我在提倡女權,提倡母系社會,你這個女的社會革命家倒反對呢。」

「我要忠心於社會革命,但我不要你姓葉,我要姓林。」說著瑩瑩把頭插到文孫胸中去,把文孫抱得死緊。

「你想你矛盾不矛盾呢?」

「文哥,」瑩瑩半哭半笑地說,「我……我……我矛盾!」

「瑩啊,」文孫把她頭扶起來,向瑩瑩認真地說,「我要向爸媽寫封信——你也向你媽寫封信。我們公開訂婚。」

「公訂、私訂、不訂,都可以,」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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