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二十八章 今生與昨死

另一個世界

瑩瑩提著竹籃循街邊走回家,路過鼓樓之側,看到一群青年正在圍看一張廣告。她也站著看一下,原來是「省立臨時中學」的招生廣告。高初中都有;自初一到高三,都可插班。校址是在距南門外三里的「龍潭寺」。瑩瑩看著心裡痒痒的,想到能進此中學多好,但是一看到「學雜費拾陸圓」一條,心中就冷了。她身邊只有媽給的五元。以前那羅司令還給些首飾零錢,都由媽保管,卻給媽通統輸光了——瑩瑩想想,對媽也有點怨恨。舅舅對她不錯,但是舅舅哪來這十六塊錢呢!

瑩瑩看了一會兒,乃繞過鼓樓;想不到鼓樓那邊也有一群人在看另一張布告,原來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直轄政治宣傳總隊、第二大隊,招考男女學員廣告」。瑩瑩只瞥了一眼,也就預備走了——反正繳不起學費。可是她忽然聽到兩位青年在討論說「待遇不壞哎」,這才又引起瑩瑩的好奇心,再擠入人叢一看,不禁大喜過望。原來這些學員,不但不要學費,「錄取者以上士起敘」,「每月薪餉七元」。

瑩瑩抱著籃子,再擠進去細看一下「報考資格」,規定是不論男女、初中畢業、十六歲以上三十歲以下「均可報名應考」,考試地點是「文廟」。瑩瑩看了這一資格,心頭一爽——這一喜真非同小可。

放下竹籃,解下圍裙把籃內禮物遮住,乃三腳兩腳,穿過文昌巷,走到文廟。果然廟前掛著白底藍字宣傳大隊的大牌子,有個槍兵在一旁站崗。瑩瑩在一旁探頭探腦不敢進去,但聽到有兩個青年問那崗兵,才知「報名處」在廟內,瑩瑩也就跟著那些青年進去了。

這「報名處」設在右廡,有兩間房,男女分別報名。瑩瑩見男報名處有一群人在等;女報名處,則空無一人。她乃走向女報名處,只見裡面有張桌子和兩把椅子,有兩個女兵在聊天。瑩瑩看那女兵一長一幼,二人身著草綠棉軍服、腰束皮帶、腳穿力士鞋,軍帽輕覆在那長發之上,真瀟洒至極!——瑩瑩一看之下,真打心眼裡羨慕起來。

那年長女兵(約二十七八歲)一看到瑩瑩,便首先問道:「你來報名的嗎?」

瑩瑩說:「是。」她又問瑩瑩:「認得字嗎?」瑩瑩說:「認得。」「會寫嗎?」她又問。瑩瑩說:「會。」「那你就自己填個表吧!」這年長女兵說著,那年幼的女兵便取過一張油印的表格來交給瑩瑩。

瑩瑩一看這表格除姓名、年齡、地址、學歷之外,還有「寫作經驗」、「繪畫經驗」、「舞台經驗」等數項。那小女兵又取出墨水瓶和鋼筆給瑩瑩,瑩瑩都照實填了,並於舞台經驗項下,填上「參加《雷雨》演出」等數項。

當那年長的女兵看過瑩瑩的表格之後,她對這村姑打量半天,面露驚訝之色,只嘰咕一句說:「你是高師二?」未等瑩瑩回話,她拿著表格便匆忙地走了。

當瑩瑩正和那年幼的小女兵「王秀英」談話時,那年長女兵回來了,同來的卻是一位身著「武裝帶」、領口掛少校領章的軍官。這軍官大約三十五六年紀,長得很清秀,態度也很和藹——和瑩瑩所認識的羅少將、朱中校、熊少校的味兒,完全不同,而瑩瑩則覺得這位少校容易親近得多了。

「我是張指導員。」這軍官伸出手來,和瑩瑩親切握著手,要她們三人一同到他的簡陋的辦公室去——這辦公室只一張木桌、幾張椅子,和一張帆布床。

張要大家坐下之後,把瑩瑩的表看了又看,又對瑩瑩上下看了一遍,忽然說:「你在《雷雨》里演四鳳,是不是?」

瑩瑩臉微紅一下,輕聲作了肯定的答覆。

「那你什麼時候可以搬過來?今天?明天?」張含笑而肯定地問。

「張指導員,我還沒有參加考試呢。」瑩瑩有點難為情地答著。

「不用了,不用了!」張隨即用紅鉛筆在瑩瑩表格上批著「免試錄取」四字,使瑩瑩大為吃驚,也喜出望外。

張又指著那年長女兵介紹說,她是張秀蘭同志,你們女生隊將來的「中隊長」;那年幼的叫王秀英同志,將來也和瑩瑩一道在「話劇組」。

張指導員找來勤務兵,泡了一壺茶,又取出些花生米,四人且吃且談。張問了瑩瑩的詳細身世之後,說你以後可寫篇「自傳」。張又向秀蘭說,看樣子維瑩同志的舅舅不會阻止她來當兵——不過我們搞政治工作的,總要向她的家長「動員」一下。瑩瑩是第一次聽人叫她「同志」,她感到親切和驕傲,內心欣悅無比。

瑩瑩在文廟內和他們談了兩個鐘頭,真是心心相印,情投意合——這才是她應該住的世界。真想不到,這個偉大古老的中國之中,竟然有這麼多小世界,她自己在另一個世界尋死三次,最後竟於無意中,摸到這一個世界來……

張指導員他們又帶她參觀了營房和看了一些陳列的書報之後,瑩瑩就回家了。張指導員並和她約定今晚來拜訪她家長,瑩瑩明天就可「入隊」了。

瑩瑩的心情是興奮、喜悅、恐懼、新奇……交織著回到舅舅家裡去。

跟黨到死的第一步

瑩瑩辭別了張指導員,三步兩步趕回舅舅家,她怕舅媽在等著她燒飯呢。誰知她一進門,卻見一個穿皮袍的中年人,和舅媽正在喝茶、吃糕餅聊天,這些糕餅顯然是那穿皮袍的人帶來的。那人自我介紹是「省營貿易公司」的庶務科長,姓廖名邦平。他已來過一次。這次來也已等了兩個鐘頭——「總算把『瑩姑娘』等到了」。

廖自稱他是熊兼總經理的「貼心人」。他奉總經理之命,在縣城已為「瑩姑娘」租好了宿舍,瑩姑娘以後就在他的庶務科當「掛名會計」,不必上班。吃的、穿的、用的,由庶務科全部供應。有任何需要,只要瑩姑娘吩咐我姓廖的,便沒有做不到的。

廖這番話使瑩瑩聽了不知如何應付,心情反應也很複雜。她曾自金環口中聽到有關「叫床幺二」那個「小公館」的事。金環說那小公館便是熊副官一手布置的——金環也曾說過有關熊正宜、熊楚材的吃喝嫖賭、走私資敵和販賣鴉片、組織公司的許多故事——熊對她母女雖然恩高德厚,但是現在又要她在縣城單住宿舍(是否也是個「小公館」呢?),是什麼意思呢?瑩瑩不願搬去住,但是要不是在「政宣大隊」被錄取了,她也不敢貿然拒絕。如今既然有兩處可去——不必去聽「少東」那個藥王菩薩的使喚了,她就向舅媽說出「軍事委員會政治部」里的「機會」,希望晚間舅舅回來時,再聽舅舅的話。

廖科長勸了半天之後,約好明後天再來,便走了。晚間舅舅回來了,他們夫妻舅甥,正在為這三個選擇傷其腦筋時,忽然有人敲門。瑩瑩開門一看,原來是張指導員,帶幾位女兵,後面還站著一位上校級軍官,張介紹那位是鄒副大隊長。

朱朝奉夫婦一輩子還未見過這樣大的官;而這群「軍事委員會」里的大官,居然親臨拜訪,更是前所未有之事;街後、街前的鄰里,不免轟動。朱朝奉打躬作揖,不知如何接待,慌忙萬狀,街坊卻羨慕不已。尤其是那位上校和少校軍官更是「朱老先生」長、「朱師母」短地叫著,更使朱氏夫婦坐立難安。這些軍官並為維瑩同志被「免試錄取」而參加「抗戰行列」向舅舅、舅媽道賀。舅舅、舅媽更打躬不已。

「維瑩同志,」那上校軍官親切地問道,「你的行李呢?」

「沒什麼行李嘛,」瑩瑩說,「只一個藤箱、一個鋪蓋卷、一個瓷面盆。」

「那我們就替你提著吧,今晚就報到入隊,我們還有個晚會歡迎你呢!」張少校說著就提起鋪蓋卷,上校提了藤箱,女兵們拿著面盆雜物,大家浩浩蕩蕩,辭別了「舅舅、舅媽」,就回到大隊部去了。

這個不平凡的行列,街坊傳言:軍事委員會派了一個團長(上校)、一個營長(少校)來搬行李的——朱朝奉夫婦也頗感光輝。

瑩瑩姑娘終於擺脫了舊世界,走出「跟黨跟到死」的第一步。

新兵的喜悅

鄒副大隊長一行男女六人,提著葉同志的簡單行囊,嘻嘻哈哈走向文廟大隊部去。瑩瑩本來有點羞怯和緊張,但是她看到另外三位一長兩幼的小女兵,對兩位大官那樣無拘無束的樣子,自己也就放鬆多了——她想不但她所知道的軍人生活不是如此,就是她「女師」之內的師生關係也沒這樣輕鬆活潑,心中真感到無比幸運和快樂。

在他們的談笑中,瑩瑩才知道張指導員本想在家庭訪問之後翌晨再接葉同志入隊,事為鄒副大隊長所知,他認為既有如此優秀的新血液加入,就應立刻動員爭取,哪能等到明朝!再者他們由前線退下的四十多位「老同志」,原定於今晚舉行個「迎新餐會」,鄒副大隊長也不願瑩瑩晚到,脫了這個參加大會的機會,使瑩瑩尤覺感奮。

大家說著笑著,不覺已到廟門。衛兵立正敬禮,才使瑩瑩認識到這裡的確是座軍營。大家踏入營內,只見正面「明倫堂」上掛著一盞「汽油燈」,照耀如同白晝。男女學員喜形於色,進進出出,一個晚會,正要開始。眾人見他們一行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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