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二十七章 夜奔

出虎穴,入狼群

和葉媽商議既定,熊副官乃開門叫勤務到菜館要幾樣好酒菜,一面又拍門把瑩瑩叫醒。其實瑩瑩早就醒來,睡在床上細聽他二人的談話。這新做的門,隔音雖好,她還是聽得出五六分來,尤其媽有意叫她到縣城舅舅家暫住,倒正是她所夢想的。

她原有意嫁給羅司令做「平頭夫人」或做個「兩頭大」;誰知半路又殺出個「叫床幺二」的妓女來——她思前想後,怎能在一個「幺二」妓女之下,做個「三姨太」呢!她自恨命薄,又恨羅某薄倖,又恨媽媽下賤。千思萬想,生不如死,就作第三度的自殺了。誰知又命不該死!如今活著既無意義,出街又無面目見人;洗衣為生究非了局——幸好聽到熊伯伯一番好意的建議,能換個環境,將來到「貿易公司」做個會計,也不失為自食其力。想想頗為心安理得,甚至高興,所以當媽拍門要她晚餐時,她也就欣然而出向熊伯伯道謝了。

在晚餐桌上熊副官和葉媽對酌,瑩瑩也喝了半杯酒,喝得臉紅紅的。熊伯伯和媽媽,只向瑩瑩稍事提到「暫去縣城」,瑩瑩便欣然同意了。熊伯伯本來要雇轎子送瑩瑩進城,但怕引起街坊注意,把那婊子「幺二」惹來大鬧,使司令難堪,軍風紀視察團也要來抓她母女當間諜辦了。所以熊副官建議瑩姑娘「女扮男裝」,半夜出發,由阿七擔行李護送,抄小路去縣城暫住。梅溪距縣城循古驛道大路約七十華里,翻山越嶺走小路,則不足五十,所以熊副官希望她「半夜開溜」,到縣城隱姓埋名,然後熊某自會在新成立的「貿易公司」中安插她工作,照顧她食宿。羅司令不久也要開拔上前線去了。

計畫既定,瑩瑩乃暗中去向乾爹王屠戶辭行,並請七哥護送。王屠戶本以為瑩瑩要出嫁為「司令夫人」了。如成事實,則婚前王某自會自動向瑩瑩「作揖」解除「乾親」關係——這是「江湖」上的規矩,不使「朝中人」為難。如今瑩瑩婚事已終止,則乾爹乾女關係依舊存在。瑩瑩向乾爹叩別時,哭跪於地,但是乾爹認為她已身無「功名」,乾爹仍會隨時保護的。

瑩瑩稍事包紮之後,自己化裝為一個小「朝奉」,由七哥挑著行李,行李卷中插了一把鋒利的自衛屠刀,二人一前一後,乃於月黑風高的夜晚,溜出梅溪虎穴,抄小徑走向縣城而去。這邊熊副官也向羅司令報告,說瑩姑娘「羊癇風」又發了,她媽媽把她送到親戚家去——她自知福薄做不了司令夫人,又怕二姨鞭打,所以暗自逃走了。羅司令聞言,欷歔之餘,也就未追問了。

瑩瑩與七哥本來摸黑而行,山路崎嶇,頗感艱難;所幸不久殘月東升,路途模糊可見,而阿七又是老馬識途,十里下來,風也小了些、路也認清了、人也暖和了,二人且談且走,倒不覺辛苦。

這條路是山區小徑,人煙稀少,是綠林豪傑的天堂。有時有一些頭扎包頭、手執各式手槍的壯漢從路邊草棚出來張望詢問,阿七隻和他們說了幾句瑩瑩聽不懂的古怪的話,他們便恭恭敬敬讓二人過去了。有時這批草莽英雄還請二人喝點燒酒暖和暖和。

二人一路走來,雖毫無意外,但是七哥總是特別小心。他不是走在妹妹之前,就走在妹妹之後,看路上危險性的大小而定。七哥把妹妹的安全看得太嚴重,不敢絲毫粗心大意。在這二人摸黑前進之時,瑩瑩倒想與七哥重續舊好,甚至希望在他們休息之時,七哥能擁抱她、吻她,甚至……瑩瑩對七哥真是既愛又敬。她簡直想向七哥提議:「二人私奔!」但是千想萬想,二人一文不名,縱是七哥答應,他二人又「奔」向何處去?——天下之大,竟找不出一個角落,能讓這對小情人有個去處。

瑩瑩終於打消這個念頭的主要原因,還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天真而誠實的七哥,根本就未想到這一點。有時瑩瑩故作疲倦,坐在石上休息,希望七哥一起來坐,而七哥卻自行李中抽出利刃,在四周巡邏。他說他不怕強盜,但這荒山野獸甚多,為著妹妹安全,他不敢有絲毫疏忽。

瑩瑩感激七哥的保護,暗中擦淚之外,也覺得如此良宵、如此愛侶,也辜負了天作之合而暗中欷歔不已。七哥偶與妹妹並行,二人講幾句話,而七哥也目光四射心不在焉。他只注意四周可能存在的野獸和強人,往往對妹妹的話,答非所問,使瑩瑩無法把自己的心挖出送給他。

一次瑩瑩看到七哥的過分小心,便笑著問他何必如此。七哥說,師父當年做保鏢時曾有個口訣,要他也念念不忘。這口訣是:「行走坐卧,不離這個——不離那個,『防人打我』!」七哥說,習武的人,尤其是保鏢,一眨眼也不能疏忽,有武功的人,別人是絕對無法偷襲和暗算的。

「七哥呀,」瑩瑩笑著說,「你那晚不是被他們特務營巡夜的『偷襲』了嗎?」

「他們不是偷襲,是明捉呢。」七哥說。他說那晚他可以把那個班長和六七個士兵一齊殺掉。但是殺出人命如何收場?「不但師父不依,妹妹,我不是把你也牽連了嗎?」七哥說他寧願被捉、被槍斃,不願向官家朝廷反抗,牽連別人。「他們是官,我們又不想造反。」

他二人走著,漸漸殘月西沉,天已有點亮了,山勢也漸平坦,村落也多起來了。二人走到一渡口,只見渡船在對岸,岸邊草棚內的船夫尚未起床呢。瑩瑩要等一下,而七哥則把手指插入嘴中一吹;這一聲呼哨,真聲震山林。不久果見那船夫揉著眼走出草棚。七哥隔河和他也講兩句瑩瑩聽不懂的話,那人便把渡船撐過來了。三人渡了河,那船夫勸他二人天亮了再走,理由是近些日此地不太平——狼下畈。七哥則認為天已快亮了,沒什麼危險。他二人還是謝了船夫,繼續向縣城走去。

這時路已很平坦了,二人走了不過三兩里路,便穿過一個遍植蒼松的大戶人家的祖塋。忽然間聽見附近一個村落內大敲其鑼鼓,並聽見有人伏在屋上吆喝。另一村莊則大放其爆仗來。

「不得了,」七哥驚慌地說,「狼來了——狼下畈!」

瑩瑩還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只見七哥手一指,果見那村莊屋後有一群狼,約十餘頭,一面作怪叫,一面沖向這祖塋方向來。七哥面色大變,乃一邊自行李卷中抽出屠刀,一面喊叫妹妹:「上樹!上樹!」可是瑩瑩腿已發軟,屢爬不上。七哥慌了手腳,乃把屠刀放下,雙手把瑩瑩舉起送向松幹上去。瑩瑩此時手已軟了,攀援不住。阿七慌了,乃把瑩瑩用力一塞,塞入兩個粗松枝中去。瑩瑩還未坐穩,狼群已沖了過來。帶頭的一隻大狼,上來向阿七便是一口咬去。阿七身軀一扭,躲開狼口,順勢一腳,把那狼踢向空中翻了個筋斗,余狼一怔,阿七乃拾起屠刀。當第二隻狼剛咬上阿七的半截棉袍時,阿七順勢一刀,便把那隻狼連嘴帶牙割了下去。這狼剛倒下,余狼十來只,乃群起圍攻,兇猛不堪。阿七乃舞刀旋迴。前狼帶傷退下,後狼又來猛撲。阿七乃揮刀倒於地下,像車輪一般旋轉起來,如疾風暴雨,一時狼嗥人喊,刀光如電,好一場人狼大戰。

這時瑩瑩被塞在樹上,人雖嚇軟了,卻被松干夾住,不致掉下。她目睹腳下這場人狼之爭,自己已嚇得半死了。忽然見圍攻狼群之後一隻肥狼仰首大叫,其他群狼乃停止圍攻,掉頭隨這大狼,衝出這祖塋松林,呼嘯而去;地下卻剩下幾隻斷腿傷狼,猶在呼號掙扎。

狼退之後,阿七才持刀坐起,氣喘不止。

「七哥!七哥!」瑩瑩在樹上哭泣著叫問,「受傷沒有?受傷沒有?」

阿七仍然氣喘不停,坐在地上,只是搖搖頭,沒有開腔。

野而未合

阿七在地上坐了十來分鐘,忘魂失腦,一言未發,瑩瑩想跳下樹枝,來探視他,但自己卻被松枝夾得太緊,加以驚嚇過度,四肢無力,屢掙不脫。阿七看情況乃向她搖搖頭,要她別動。又坐了數分鐘,阿七才緩緩站起。他看那四頭垂死的野獸,還在哀嚎掙扎,乃走了過去,每頭補上一刀,作憐憫之殺,免其痛苦。阿七是個職業屠戶,一刀便中要害,那四頭野獸也就不再蠕動了——看來也怪可憐見的,雖然二十分鐘之前,它們還是最可怖的食人野獸。

殺狼之後,阿七看路邊麥田內有個肥料堆,他乃把這四隻死狼,提著尾巴,拖到肥料堆邊去;這才回來,從兩根樹榦間,把瑩瑩「拔」了下來。瑩瑩下得地來已不能直立,癱坐地上像那受傷的狼一樣,只能蠕蠕而動。阿七乃陪她坐下,並為她麻木的腰桿四肢略事按摩,使瑩瑩漸次恢複正常。

「七哥,」瑩瑩神志初定才關心地問一句,「你被咬傷沒有?」

「傷倒沒有傷,」阿七說,「現在想想,命是撿來的。」

「七哥,你把它們殺得落荒而逃嘛。」瑩瑩在恐怖之後,居然又頑皮地笑起來。

「你知道狼群多可怕啊,」七哥餘悸猶存地說,「它們往往能輪班纏住你,纏個整天整夜,等你精疲力竭,便把你吃掉。」

「這麼厲害呀!」瑩瑩驚訝不已。

「前些年打紅軍,有幾個潰兵在山裡被狼圍了兩天兩夜,無人來救,結果都被吃掉——他們還有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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