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二十六章 「病婦」的噩夢

還要磨折數十年

瑩瑩的第三度自殺,她自信是絕無生還之理了。前兩度自裁,是出於一時衝動,準備不周。這次則是她蓄意自殺。她在金環床上已細想了一夜,思想搞通了——人生就是這麼個樣子。人活百年也是死,何必不早事解脫,而要受苦一百年才死呢?

她已做好一切解脫的思想準備,回家看見媽的樣子,和聽她語無倫次的語言,促使她做了最後的決定。她想爹如還活著,她決不願死;因為爹愛她,她是爹的掌上珠、心頭肉。有個愛她的人在世上,她就不忍心死,讓他難過。她也愛爹,每天背書包回家,看到爹,她心中便有無限喜悅,為了這一份喜悅的愛心,她也捨不得死——可是今日這世界上,已再無可留戀之處,早去早安息。這樣一想,瑩瑩也就四大皆空,追求永息去了。永息了,她覺得也沒什麼可以悲傷的,所以連一滴淚也不必流了。她也想到林姑娘「畢竟潔來還潔去」的詩,但她自覺比林小姐還要超脫——林是死不瞑目的,她則是瞑目而死;林是把這原是地獄的人世未看穿,葉姑娘是看穿而去者。

但是不幸的是,瑩瑩把「解脫」的情報和技術弄錯了。沒有掌握正確的技術,最後又使她在這苦難的人世,多受了數十年精神與體質上的折磨——使她和林姑娘一樣,終難瞑目。

瑩瑩認為烈酒和毒藥曾毒死過她的好友。她如今用加倍烈酒、十倍毒藥,焉有不死之理呢?這是她情報弄錯了。她的好友朱纖之死,只是喝了一壺「燒酒」,和吞下兩盒紅火柴頭。瑩瑩卻不知道朱纖不是毒死的。她是酒醉了,步履不穩,倒入她家中廚房裡半截埋在地下的水缸中淹死的。

再者,瑩瑩自己灌酒也灌得太多了。她不知道酒喝多了要嘔吐。尤其是她倒在床前踏腳長凳上,頭下腹上,酒從她腹中倒流而出,使她不斷地嘔吐和呻吟。如此縱是沒人搶救,她把烈酒和「毒藥」吐完了,還是要活下來的。

更巧的是葉媽平時是不失眠的,倒床便睡。可是這次她輸得精光,又打了賭賬「紅條」,她愈想愈懊惱,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合眼。這一下在萬籟俱寂之際,聽到瑩瑩的呻吟聲,她就起床拍門了。拍門不應,葉媽慌了,乃把隔壁周婆婆和劉穩婆都找來。三個婆娘合力也推不開這扇新門。她們把阿七找來,同時又驚動了在街頭巡邏的特務營衛兵。

阿七用屠刀把門撬開了,一看瑩瑩躺屍床下,地下和梳妝台上,則紅斑點點,全屋嘔吐狼藉,酒酸熏人慾嘔。他們知道瑩姑娘又自殺了。妝台上還留有一張「遺書」呢。大家看不懂,幸好後來來了一位特務營的班長,他認得些字。經他認出,死者遺書上只寫了一句話:「媽:不孝的女兒和你永別了。瑩瑩絕筆。」但是葉媽和劉婆都伏在地下,覺得瑩瑩並未死,只是喝酒醉了。眾人乃合力把瑩瑩抬到床上,用毛巾為她清洗。

可是那位識字的班長則認為瑩姑娘分明是服毒自殺——他報告了「值星官」,值星官再電話上報,消息就傳開了。

楊營長夜半得報,營長娘子也驚醒了,聞訊便啼哭起來。楊叫婆子們守住她,不許她動,自己則急電後方醫院王院長,說是「羅司令的未婚夫人生急病」,請王院長搶救。

王院長是位剛從美國留學歸來的西醫,出任後方醫院少將院長,也是羅司令的好友。聞報不由分說,便帶了兩位值班男女護士,攜了急救器材,自己騎著馬,趕到現場,掛上聽診器,親為診斷。王大夫診斷後,又看了「遺書」,認為確是「服毒自殺」,不過中毒不深,無生命危險,但是灌腸洗胃的程序,仍是要做的。說著王大夫乃驅開眾人,叫女護士掛起蒸餾水瓶,由他親自動手,忙了個把鐘頭才開門叫葉媽進去為病人與現場清洗一番。王大夫等眾人把病人服侍好,蓋被睡下,才留下兩瓶藥丸,等病人清醒時服用,便率領了他的醫療隊離去。

這時天已微明,病人亦已有清醒跡象了。

馬桶問題

瑩瑩再度睜開眼時,發現媽沒精打采地坐在床邊抽煙。

「媽,」瑩瑩孱弱地問一聲,「我是活著,還是死了?」

「瑩瑩啊,你不乖,酒喝多了。後方醫院王院長,半夜來替你洗過胃呢。」

「媽,」瑩瑩流著淚哀訴說,「你們為什麼又把我救回來受苦呢?」說著瑩瑩翻頭向床里,淚濕枕衾。

「瑩兒,你就不想想媽媽嗎?……」

葉媽話未說完,只聽窗外一陣馬蹄聲,原來是熊副官推門而入。小勤務也送上一籃美國奶粉、菊花牌罐頭奶汁等禮品。葉媽忙起身讓座。熊也就坐在床邊,拉著瑩瑩的手說:「瑩姑娘近來受了委屈,一時想不開,過幾天就好了。」說著他又在瑩瑩腮邊頸邊摸摸,檢視一遍,又說:「二姨太這麼狠心。前天我本帶轎子來,接你去醫務處療傷,想不到老楊老婆一定要把你接到她那兒去,怎麼回來又尋短見呢?」

「熊伯伯,」瑩瑩微弱地說,「我自覺生不如死。」

「姑娘又何必呢?……」熊說著回頭又問葉媽事情發生的情形,和王大夫診療的經過。熊問得很詳細,並取出拍紙簿用鉛筆記下。可是葉媽對瑩瑩的病情倒無多話可說,在熊副官問過之後,她卻主動告狀,說送來的飯菜粗劣難以下咽,又抱怨周嫂用馬桶不清理,飯量又大,菜飯都給她吃了……熊副官雖耐性聽著,而瑩瑩在床上卻不耐煩,用微弱聲音,叫媽「不要講了」。

「我不講出來,司令和熊副官怎麼知道呢?……」葉媽正要再講下去,忽見周婆婆來了。

熊見周婆進來,自己卻走到前屋,周、葉兩婆婆也跟著出來。

「周婆娘,」熊厲聲地責問女傭,「你為什麼用瑩姑娘的馬桶?」

「……啊……啊……」周婆慌了,顫抖得答不出話來。

「跪下!」熊吼了一聲,周婆慌忙跪下,直是打抖。

「你怎麼也上桌吃飯?」熊又吼一句,地下的周婆,低頭一聲不敢響。

「你以後不許上桌子!」熊又厲聲說,「等太太、小姐吃了才許吃——聽到了沒有?」

「老爺,聽到了。」周低聲地回答。

「她以後不敢了,」熊對葉媽點點頭說,「再不聽話,以後叫馬弁用皮鞭抽她!」

葉媽也狠狠地瞅著跪在地下的周婆。熊副官出門騰身上馬,便帶著兩個勤務兵離去了。

從麻風病到羊癇風

熊副官弄清楚詳細情況,他要先入為主向司令報告情況,以免王大夫先他而打電話。

當熊到達旅部時,見司令上坐正和兩個參謀吃早飯。羅司令見他來了,匆匆早餐後乃叫熊隨他入卧室,單獨詢問。

「聽說玉梅到葉家去吵鬧,鬧得瑩姑娘要自殺,有沒這回事?」司令輕聲地問熊。

「沾到女人總歸有點麻煩。」熊說,「不過玉梅說她為著預防麻風,保護司令健康才去葉家問詢,想不到兩人吵起來。」

「瑩姑娘為什麼自殺?」

「她在認識司令之前,就自殺過兩次呢!」熊輕聲地說,「可能神經有問題。」說著熊指指自己的腦殼。

「她人生得倒挺秀氣,但會不會有麻風嫌疑?」司令再輕聲地問。

「麻風或許不會,我曾打聽過,據說她家三代都有『羊癇風』。」熊說。

「羊癇風我們家鄉也有,」羅說,「一發起來便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可怕得很。」

「據他們街坊說,瑩姑娘三次自殺未遂,都不是真自殺,」熊說,「只是羊癇風發了,她媽謊說是自殺。」

「這事混賬的李元忠,當初介紹時,為什麼不向我說?」司令有點生氣。

「他想攀亞叔這門親,他怎願說出呢?」

「她昨夜自殺的情況如何?」

「她口吐血珠,不知是什麼東西,」熊說,「是王院長親自去替她洗胃灌腸的。」

「我們打個電話去問問王大夫。」羅說著就預備打電話。

「王大夫昨夜忙了一夜,今晨可能還未起床呢。」

「那你替我去做兩件事,」司令說,「第一,帶點禮物去謝謝王院長,並詳細問問瑩姑娘病況,我再給他打電話;第二,也帶點補品去看看瑩姑娘——她不發病時也很可愛呢。」羅又說:「自從玉梅去葉家鬧了,弄得滿城風雨,我如也到葉家去,那就要弄出許多莫名其妙的謠言來,給上面聽到也不好。」

「亞叔放心,」熊說,「我總盡心把各方弄得妥妥帖帖的,不用司令操心。」

「我知道你很能幹,一個抵十個,」羅說,「你到葉家去也替我關照一聲。葉姑娘畢竟是個女學生,她如果沒有痼疾,倒可做個賢內助,只是她媽媽有點令人吃不消罷了——玉梅只能逢場作戲,哪能討來家?」

「那我就先到王院長那兒去一下。」熊轉身告辭。

「你現在就去吧!」羅司令也揮揮手。

大夫之言

熊副官揀了一筐果點、奶粉、咖啡和洋酒、洋煙、手電筒以及十多盒「永備牌」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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