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的功用
瑩瑩提早回家,本是怕有客人晚間要來收、送衣服的。誰知她一下轎,卻看到門前堆了一些雜物,成堆成堆的。瑩瑩一看便知連自己的床也被拆了,木板、帳、被堆成一團,不免為之一驚。她剛要進門時,忽見一個掛少校領章,未戴帽、頭臉成個三角形的軍人,趕來扶她下轎。瑩瑩看這人面貌好熟——原來他也是曾來送洗過衣服的客人。這軍官對瑩瑩很恭敬。
「瑩姑娘今天辛苦了,我是熊正宜熊副官,旅長派我來服侍小姐的。」自我介紹之後,熊副官把瑩姑娘攙入內室。
瑩瑩一進室內,不免愣住了——這哪裡是自己的家呢?媽的板床不見了,換了個半新的黑漆架子床,和全新的洋布蚊帳。四壁土牆也重新粉刷了。爸的遺像也裝好鏡框,掛在原處。像下面則放著一張兩頭上卷的長方供桌,桌上香燭齊備。土灶頭也不見了,而門外卻恭敬地站著一位佣婦。
「進來嘛,小姐回來了。」佣婦進來了,熊又介紹她叫沈嫂,是他專門雇來侍候小姐的。
一切布置停當,熊副官說,晚飯由附近館子送來。並告訴沈嫂好好服侍小姐,讓小姐好好休息,天晚了,他自己明天再來。熊副官向瑩姑娘敬個禮,瑩瑩也鞠躬謝了他。熊副官便領了幾個勤務兵離去了。
「小姐要喝杯茶,洗把臉嗎?」沈嫂恭順地問一聲。
「不用了,沈嫂,」瑩瑩說,「你請坐,我們好談談。」沈嫂不敢坐。瑩瑩勉強她,她才取了個竹凳坐在床邊,瑩瑩則坐在床沿之上。二人問答了很久,瑩瑩才弄個半明半白。
原來沈嫂也是個難民,住在難民營內。熊副官要在難民婦女中選一個有「服侍小姐、太太經驗的女傭」;選了幾天才選上她,因為她曾在上海幫過工,服侍過小姐、太太,後又在鎮江一個官府家中做過幾年,經驗豐富。現在熊安排她在隔壁住宿,白天便過來服侍葉老太太和葉小姐。
至於這兩間屋怎能裝修得這樣快呢,據沈嫂說,他們一行十幾個男女一早便來了。等到老太太和小姐上轎離開了,熊副官便叫他們立刻動手裝修。忙了一天,熊副官坐著監工,大家片刻不敢停,像救火一樣呢。
瑩瑩不免又關心起她母女所收洗的臟衣服來。
「熊副官全給送到隔壁去了。」沈嫂說明了處理方法,才使瑩瑩鬆了一口氣。
「昨格手氣好哎!」
瑩瑩上下左右看了半天,心中拿不定主意,沈嫂也在一旁呆站著。
「沈嫂呀,你到前房休息休息去,」瑩瑩說,「我想睡睡。」
沈嫂聞言,立刻過來把一床全張有繡花被面的絲棉被鋪好,幫姑娘寬衣解帶睡了下去。隨後又自梳妝台上熱水瓶里,倒了熱水,為小姐扭把熱毛巾,讓姑娘拭了面。又沖好一杯細茶,讓姑娘喝了,才拉下掛燈,扭小了亮光,然後悄悄離去。
瑩瑩躺在床上,回想一天奇異的遭遇,翻來覆去,五心煩躁,自覺命運全是別人安排的,毫無自主可言——想想五千年來的中國婦女,不都是如此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還有什麼可以選擇的呢?而自己的命運,想做個小學教員的老婆而不可得,到頭來卻做了個「羅司令的三姨太」!但是想想當今有名的夫人們,哪個不是如此呢?……
瑩瑩正在前思後想,忽聽門訝然一響,原來是沈嫂悄悄走進來,說館子送來了酒菜。瑩瑩本不想吃,但在沈嫂勸慰之下,由沈嫂扶坐床上,由她用木盤揀來些酒菜,坐在床上吃了,覺得有點頭暈,便昏昏然躺下了。
瑩瑩在昏昏之間似乎那小童軍來了,要拉她去做「小學教員」;一會兒七哥也來道喜,賀妹妹做了「旅長娘子」。她又不忍七哥受委屈,偷偷拉著七哥的手,忽然被羅司令看到了,瑩瑩臉一紅,身子也顫抖起來,原來發現自己睡在床上,只見床在打轉。瑩瑩想坐起來,忽然頭一暈,便又自我摔回枕上,床轉得更厲害,頭也發燒——瑩瑩發現自己感冒了。她在枕上閉起眼睛,似乎睡在渡船之上,時昏時醒——夢中總離不開三個人,有時打罵、吵架、撕她衣服,有時媽也在一旁嬉笑哭鬧……總之做了一夜的噩夢。
最後聽到街上人聲、媽的鼾聲,發現沈嫂悄悄站在帳外床前,才知道天亮了,然而頭仍暈得厲害,身上也有冷汗。
瑩瑩知道自己是病了,幸好沈嫂是服侍太太小姐有經驗的女傭,飲茶、喝水、洗臉、刷牙、喂稀飯,真是無微不至,瑩瑩雖慶幸有這樣好的沈嫂侍候湯藥,但是一夜噩夢,使她心病加深,靠在床上,如痴如夢,自己亦不知所以然。
天大亮了,葉媽叫沈嫂服侍,在沈嫂替老太梳頭時,才有工夫告訴她「小姐在發燒」。
「發燒?」老太說,「想是高興了、累了,又著了點涼。」梳頭之後,葉媽取出些「藿香正氣丸」,叫沈嫂服侍小姐吃。
「瑩兒,乖,」媽走進內室,看了看臉上燒紅的女兒說,「我昨格手氣好哎!三歸一,捋了她們一百多塊。」
「媽,」瑩瑩聲音極其微弱地說,「你哪裡來本錢打這麼大的牌呢?」
「啊,最初你李乾媽要我代牌,說輸了是她的,贏下是我的——我一代到底,通吃!」
這時沈嫂來報告,外邊來了轎子。葉媽匆忙向瑩瑩說:「今天本錢大,再撈她們一把。」瑩瑩尚未來得及答話,葉媽便出門上轎走了。
矛盾的金三角
葉媽走後不久,熊副官就來了。兩位小木匠也預備來修窗戶。熊了解了情況,便把木匠送回去了;也停止了「藿香正氣丸」,他自己騎了馬到軍醫處去找醫生,並要給瑩姑娘掛一架軍用電話。
熊去後不久,就來了一位醫官。醫官診斷有「傷寒」可能。瑩瑩得病的消息就傳開了。時未到中午,便聽到室外一陣馬蹄聲,接著便看見羅司令穿著軍便服走了進來。身後跟著熊副官,但熊沒有跟進內室。沈嫂捧上細茶退出後,熊副官便帶關了門。
羅司令十分溫存,用自己額角貼在瑩瑩的額角上,知道瑩瑩的熱度不低。他握住瑩瑩的手,要她安心養息,英雄形態、兒女柔腸,使瑩瑩為之感動泣下。羅司令更覺心疼不已,乃招呼熊副官通知「通訊連」,立刻為瑩姑娘裝個電話,好讓瑩姑娘隨時給他打電話。
「瑩瑩啊,」羅司令親切地叫著,並低聲說,「熊副官正在替我們裝修房子,房子弄好了,我們結婚搬進去,一切就方便多了。」
「……」瑩瑩未搭腔,只聽門外羅旅長的衛兵們,正在大聲驅散看熱鬧的人群。
「瑩瑩啊,好好休息,」羅說著又用額角試試瑩瑩額上的溫度,又說,「你的燒不輕呢。寶貝,你好好休息,我去了。」說著他便站起來轉身出去了。
瑩瑩看他英武的背影,想想他關心的聲調,遠比媽還親切;口不能言,瑩瑩心中真不忍看他離去,乃轉身向床里,偷偷用毛巾擦去了眼淚。
羅旅長離去不久,李乾爹和乾娘也來了。乾娘並帶來煮好的「參湯」,親自喂瑩瑩喝下;並報告一個好消息——葉媽今日又有全勝之局。
乾爹、乾娘去後,熊副官娘子也來了,並帶來「小米稀飯」等食品,親自服侍瑩瑩吃下,瑩瑩這時燒已減退,精神也好多了。熊太太坐在她床邊,一面吸煙,一面陪上司的未來夫人聊天。
熊太太說,老熊是旅長的表侄,是表叔從家鄉特地找來的「最最貼心的私人」。特務營楊營長只是因在戰場上救過司令,司令才超升他。其實楊一字不識,大老粗盡做些「歪事」。熊夫人並舉個例子,司令最近曾叫老楊兼做「緝私隊長」,他在江上抓到一船鴉片煙。老楊未報告司令,便把鴉片堆在江邊,沒收了船做渡船——並把那鴉片販子也槍斃了。
「你看這人粗不粗?」熊夫人說,「那堆鴉片被人偷了好一半,才給老熊知道了。老熊把貨運回來,交李元忠去賣——賣出的錢可以發全營兵餉還不止。你看老楊糊不糊塗!?鴉片煙是『烏金』嘛!」
熊太太這番話,把個「高師二女學生」、「抗敵後援會宣傳員」的葉維瑩說得目瞪口呆,震驚不已。一支堂堂的抗日軍隊怎能私販鴉片呢?驚悸之餘,瑩瑩才問一句:「李元忠是誰?」
「你的乾爹李會長嘛!你怎麼連名字都不知道?」熊太太有點詫異。
「這些錢後來哪裡去了呢?」瑩瑩又問一句。
「老熊保存給表叔司令嘛!不然這銅床哪裡來錢買?」
「這事羅旅長知不知道呢?」
「用不著詳細報告他嘛,」熊太太說,「反正是替他做事、替他找錢就是了。不然做大官的用私人幹嘛呢?」
「做這種事,怎能不報告旅長呢?」瑩瑩倒說著有點認真。
「司令本人倒不大在乎,反正向副官處要錢有錢、要做事就照做就是了。司令本來不管小事的。」熊太太說。
「但是販鴉片、販毒走私,不是什麼小事呢!」瑩瑩正經地向熊太太說。
「老熊以後一分錢一分錢,都得向你報告嘛。」熊太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