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二十二章 七哥之戀

缺少不了的七哥

謝神大會之後,小道士們卸了裝,大家乃協力打掃道場。阿七奉師父之命,把豬頭切成小塊,施捨給街上乞丐和貧苦難民;把「三牲」中的雞和魚,則保留下來,送給葉媽,使葉媽喜出望外。阿七同時也自街頭巷尾和駐軍營房一帶撿了些廢木料,要替「妹妹」改造個木床,同時也加護通街的窗戶。師父本來叫他用木條把窗子「釘」起來。阿七則不以為然,因為這兩間一前一後的破房,只有這後房中有一個窗戶,釘死了則變成一個黑洞,白晝都得點燈。加以萬一街上出事,「封門一把火」,則她母女也無處可逃。

阿七是個頗有巧思的小木匠。他乃別出心裁,把「妹妹睡房」的窗戶設計了一個「雙閂」——大閂之上再加個小閂。關窗時雙閂齊下,則賊人在窗外,無論如何也撬不開。窗內人要開窗時,則先開小閂,再開大閂,這樣窗戶打開便既有陽光又有新鮮空氣了。

至於床,那就全是材料問題了。有木材則阿七哥可替妹妹造個極精緻的單人床。上面有床架可以掛蚊帳;床下設木櫃,可以存貯雜物。他們商量既定,阿七乃量出尺寸,每日工余便四處去收集破梁破柱、殘板爛桌,拖到葉家門前,逐件施工。

阿七哥是那樣一個誠實本分的青年,雖然一字不識,但做起木工來卻十分細緻,絕不馬虎。他先修窗戶,把大小閂造得靈巧之至。瑩瑩則做他的助手,聽他指揮。二人合作無間,一面做工,一面閑話家常,互道身世。

「七哥呀,」瑩瑩一次問他,「你有這樣好手藝,為什麼不做木匠,偏要做屠戶呢?」

「我媽改嫁前,本來叫我拜陳三木匠做師父、學手藝的。」阿七說,「後來陳三木匠死了,媽和師母都改嫁了,搬走了,我才到案子上來學屠戶的。」

「陳三木匠,怎麼樣死掉的呢?」瑩瑩問。

「李會長家蓋屋『上樑』時,我師父從樑上滑下摔死的。」阿七說。

「那李會長應該救濟你的師父家屬了。」

「李會長怎會救濟我師母呢?」阿七說,「他說,『造房上樑,摔死木匠』,最不吉利,還要我師母放爆仗磕頭呢。」

「你師母后來就改嫁了。你媽為什麼也改嫁呢?你爸是否也出了意外?」瑩瑩問。

「我爸找不到工,當兵去了,」七哥說,「我媽沒飯吃,就嫁一個販牛的跟他走了。」

「你又怎樣碰到我乾爹的呢?」瑩瑩再問下去。

「我那時才九歲嘛,」七哥說,「白天討飯,夜晚住在靜土庵。師父在那兒教拳,就把我收下了。」

「七哥,你那時才九歲,你現在多大了?」

「妹妹,」七哥說,「我屬馬嘛。現在二十了,老了。」

七哥一面低頭做工,一面說著,說得很平淡。瑩瑩一邊問、一邊想,卻感到十分凄楚。這世界上為什麼有這麼多可憐的人?卻又有這麼多可恨的人!壞人!

當瑩瑩穿著「吉服」謝神的時候,她看那人山人海之中,還是那個捧著個拂麈尾的小道士阿七哥最漂亮、最英俊。她想起她懷中的那個「小童子軍」,現在也該是阿七的年歲,不知長得是否有阿七哥這樣瀟洒?這樣英俊?今次聽阿七自報身世,無怨無尤。瑩瑩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真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七哥為著替妹妹造一張好床,差不多每天下午都要來做工。來時有時還帶點豬尾巴、豬腸子和葉家母女一道晚餐,葉媽也很喜歡他。他每次做工時,瑩瑩總是一面洗衣服,一面陪七哥聊天、敘家常。瑩瑩常想,七哥如果認得字,讀過書,大家能談點蘇曼殊、徐志摩、陸小曼、阮玲玉……多好!但是天下這麼大,除掉《愛眉小札》之外,可談的事還是很多嘛。七哥的按時出現,漸漸地就變成妹妹每日不可或缺的企望;他偶爾事忙未來,瑩瑩便感到若有所失,生命缺少了意義。

「不懷好意的小屠戶」

阿七因為是個父母均不知去向的孤兒,無家可歸,所以王屠戶叫他每晚就睡在案子里守店,王屠戶本人則住在靜土庵,打坐度夜。幺三則與父母同住。

七哥既然和妹妹每日相聚,耳鬢廝磨,妹妹也逐漸變成他生命里少不了的心肝。有了這樣武藝高強、聲聞百里的乾爹作保鏢,再加上個阿七哥,瑩瑩是頗有安全感了,當地的流氓地痞,有王科長前車之鑒,是誰也不敢對她再起邪念。

不幸的是,這是戰時啊。梅溪鎮這時已不是一個孤立的山村,已變成大游擊區中的主要交通樞紐——駐軍不斷換防,難民趨如潮湧,販毒走私、對敵通商,招財進寶,更是無數冒險家、奸商污吏的天堂。本地人雖知瑩姑娘冒犯不得,但是新來乍到的——尤其是武裝同志們,他們三年兵一當,母豬當美女,可管不得什麼鳥王屠戶了。所以葉家住處每晚仍不時有形跡可疑之人出現,使瑩瑩不敢安睡。

為著保證妹妹的絕對安全,阿七往往於夜半披衣而起,手持利刃,在瑩瑩窗外巡邏。偶遇一二歹徒,不待阿七發問,便悄然溜走——因為他們都知道「教拳王屠戶」師徒的功夫。葉家這條街上,鼠竊狗盜,原不是大事。但是自從阿七自動夜巡之後,竊案便戛然而止,街坊相傳,對阿七也頗有好感。

可是秋深冬近,夜晚寒風刺骨,重裘難支。阿七每於夜巡不勝寒時,則抽刀起舞,走它兩路刀法,暖暖身體。那兒有個古井的廣場,夜闌人靜,尤其是在月光之下,正是個練武的好所在。阿七夜巡日久,竟也養成月下舞刀的習慣,往往一練個把鐘頭。

阿七夜巡原來沒有告訴妹妹,只是瑩瑩某夕夜起,微聞窗外有颼颼之聲,她不敢聲響,乃偷偷自那有寒風刺骨的窗縫中偷看,才發現了這個秘密。七哥耍了一個小時的刀法;妹妹便偷偷地看了一個小時,對七哥的英武真愛慕不已。翌日再見七哥時,瑩瑩乃把夜中所見好奇地問他。

「七哥,昨夜裡我看見你在廣場練刀呢。」瑩瑩說。

「妹妹,也替你看看更嘛,」七哥毫無驚異之感地說著,「現在歹人還是不少哎。聽說都是外來的。」

「七哥,」瑩瑩驚異地問道,「你每晚都在替我看更?啊,七哥!」瑩瑩說得甚為激動。

「也不是每天晚上,」七哥說,「睡死了,起不來,也就忘記了。」

「那你差不多,每晚都來。」瑩瑩挨上去眼對眼瞅著阿七。

「最近幾天是常來,」七哥說,「天氣冷了,有時被風吹醒,我就起來,練練刀,暖和暖和——也看你窗外,有沒壞人。」

「哦,七哥……」瑩瑩感動得熱淚盈眶。她想伸手去拉七哥的手,甚至想倒在七哥懷裡去,但是理智抑住了她的感情。

瑩瑩尤其顧慮的是媽媽的多心。近月來由於瑩瑩和阿七接近多了,葉媽對阿七也就不像以前那樣歡迎了。當阿七弄得叮叮咚咚為瑩瑩造床時,葉媽有時且不耐煩地暗皺眉頭呢。有時小木匠要喚妹妹幫點忙,不待瑩瑩站起,葉媽便主動去了,她老人家去幫阿七的忙,也像是替別人做似的,掛著個長面孔,既不言,也不笑。瑩瑩有時在屋外向內看,便常時覺得過意不去,有時暗中卻為媽向七哥道歉。幸好七哥是個直腸人,根本沒覺察出葉媽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只是覺得葉媽對他形影不離。有時葉媽在隔壁抹小牌,一眼看到阿七提著木料或工具來了,葉媽總是請人「代牌」,自己趕回來在一旁坐視,並鼓勵小木匠,即早「收工」。

「阿七哥的手真巧呢!」一次瑩瑩向媽媽誇讚說,「他做的床櫃,比買的還要好。」

葉媽聞言向瑩瑩把白眼一翻說:「巧來巧去,還不是個殺豬的屠戶!」

總之葉媽對阿七的義務勞役不但不感激,有時且有點不耐煩,甚或有點憎惡的表情。一次阿七帶來半條豬尾巴,葉媽竟問他為什麼不偷點肘子帶來,使瑩瑩的臉紅了半天。最令瑩瑩反感的是,葉媽暗地警告她,要她「防著阿七,那個不懷好意的小屠戶」,使瑩瑩和媽爭辯了好一陣子。

「……七哥,我就讓你……」

葉媽對阿七的憎惡,卻引起了女兒內心為七哥的不平;而七哥的善良、誠實和不夠敏感的糊塗,就更引起甚為敏感聰明而觀察入微的好姑娘的憐愛和敬重。

瑩瑩是一個兩度自殺未遂的少女。雖然才十八歲,但是充足的人生經驗,已使她思想早熟,看穿了人世。自殺被救並沒有使她把未死看成幸運;相反的,想拋掉這個污濁的人世,卻又無端被救回這濁世中來,對她有時還是痛苦的呢。

「人生在世究竟為著什麼?」瑩瑩常時暗屋沉思。

在她的幼年,她爸媽,和「林乾爹」,她覺得都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最愛她的人,也是她所最愛的人。除此之外,便是那位存在幻想中的小童子軍了——在這些有無之間,幻想與真實都是美好的。生命是充實的,世界是美麗的。可是這個充實而美好的人世,在爸爸消失之後,使她的人生本已感到空虛和絕望。十七八歲了才領悟出:那「小童子軍」原是幻覺的實在,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