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二十章 夢中有夢

孀婦孤雛

事情經過是曲折的。當葉振東老先生由於戰爭影響、親朋倒賬,一生積蓄全付東流而一急倒斃之後,剩下孤孀弱女,竟至一文不名。幸好振東生前人緣好,省府同事為他捐了些錢,一以購置棺木,草草安葬,再則湊點路費好讓遺孀遺孤,返鄉避亂。

振東夫婦雖然都是梅溪鎮人,但他夫婦兩家原都是小家小戶的,加以離鄉日久,故鄉縱有少數遠親,也已久不往還,而瑩瑩雖「祖籍」梅溪,卻生於外地,對所謂「故鄉」卻比外鄉更要陌生。所幸亡父在歸天之前,早在梅溪賃屋兩間,月租一元五角。他原打算只送妻女返鄉避亂,自己則留職省政府,隨時匯款養家。誰知猝遭不幸,使妻女亂中失恃呢?

瑩瑩和母親哭乾眼淚之後,無枝可棲,只得搭汽車回縣城,在舅舅家寄居數日之後,乃雇了個挑夫,挑了簡單行囊,走回七十里外的梅溪故鄉,找到父親原先租好的兩間破屋。母女遷入之後,只有席地而卧,既無傢具,亦無餐具,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幸好振東先生還有一位窮到替人家看守祠堂的遠房族叔,這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原也是個老鰥夫,身邊同住的只有一個十七八歲、眇了一目的孫子,這孫子又智商甚低,言行也都不太正常。這就是葉氏母女在梅溪唯一的親人了——有一兩個親人,總比沒有好嘛。

母女歇腳不久,這兩位祖孫便相率來訪。這位老叔公誤以為振東尚有些遺產,他祖孫也可有個富有的親戚。當他發現她母女二人只有金戒指兩隻和數十元法幣之外,可說身無長物,叔公大為失望之後,也覺兩口嗷嗷,如何得了。加以她母女所住兩間小房,雖是振東死前付過一年房租,但是現在難民日增,房價飛漲,房東已通知加租,縱使能拖得過去,終非了局。

幸好老人熱情,在祠堂內偷了些傢具,搭了兩張床——小瑩睡內室,媽睡外間,聊避風雨。善心的鄰居又借了些餐具,三餐炊煮,也就湊合撐持。

粗安之後,葉媽便想起二人衣食無著,她身邊唯一有商品價值的東西,就是女兒的「年輕貌美」了。葉媽最如意的想法,便是把女兒嫁給一個富家子,然後她自己也就可以依親為生,不愁衣食了。因而她乃暗托叔公,四處探聽,能否覓一佳婿。誰知梅溪這所小山鎮中所住的只是一些升斗小民。最高最富的「商會會長」,年入也不過二三千元。年輕二十來歲、未結婚、中產之家的男孩子已經很少,縱有三五人,他們也都早有「父母之命」的婚約。要不那就只有一兩位中年喪偶的土商人。葉媽媽為著生存、為著燃眉之急,有時也就想將就一點了,但是那些黃牙、雞皮、毫無教育的中年人,葉媽如想再醮也看不上眼,何況貌美如花、有「高師二」程度的青年女學生呢?葉媽也沒了主意。

所幸這時鎮上難民、駐軍,以及省級、縣級逃空襲避難各機關,也日有增加。人多了,也增加了對洗衣女工的需要。葉媽母女二人也就順應時勢,買了一套洗衣所用的搓板、水盆和水桶等物,終日為人洗衣。一件布褂,洗價兩分;每天母女二人拚命,也可賺七八毛錢。這還是鎮上一批年輕軍人、公務員、商人等,見她母女二人都很體面,想來藉機搭訕,才生意興隆的。其他洗衣婦人,才沒有這種運氣呢!——這些都是她母女二人在井邊洗衣,在旁觀者中冷言熱語聽來的。

不管人家怎麼說,她母女二人——尤其是高師二年級學生葉維瑩,覺得自食其力,也沒什麼可被看作「下賤」的——也心安理得——雖然手指浮腫脫皮,晚間腰酸和手腿抽筋,卻也能貧賤自甘呢。

「性騷擾」

葉媽母女二人,當老頭子還健在時,也是「省府官員」的太太和小姐,如今淪為洗衣粗工,自然苦不堪言。苦極了,二人便到老人的遺像之前哭泣一陣。這張遺像栩栩如生,那原是葉振東死後,同事友人集資公印,貼在個小型追悼會上用的。母女二人把這像帶回來,貼在牆上,並擺設了一個小「香案」,心酸時,母女便對遺像哭祭一番。

這兩間(事實上只有一間半)小屋,前一間葉媽住,兼作廚房、靈堂,和落雨天的洗衣場;後半間只容一榻,是維瑩卧室。屋角則堆積接洗的臟衣服。衣服必堆於後間,因為鎮上人多手雜,射門前過的人,順手牽羊的很多。她們就有一次丟了件布褂,賠了一塊錢,後來卻又發現那丟掉的衣服,卻又穿在丟衣人自己的身上。有此經驗,她母女二人以後接衣送衣就特別小心了。

小偷和不誠實的客人之外,她們母女二人最感頭痛的便是鎮上一批有業和無業的小流氓了。他們有時成群結黨在街上調戲四周鄉間來城鎮賣蔬菜魚蝦的農村少女。等到他們發現了維瑩,他們騷擾的對象也就集中了。有時他們則聚集於葉家門前不去,並不斷閑言浪語;有時則在小瑩卧室窗前,吹口琴、唱「毛毛雨」;有時且起鬨,乘小瑩行走時,擠上來摸一下。小瑩不敢反抗,想報告警察,但又無警察可報——真是不勝其擾,但又逃避無門。

一次小瑩正在井邊低頭洗衣服,只見一群小流氓坐在對面石階上大聲講髒話。小瑩只裝作未聽見,只是不斷地搓衣服。忽然間一個小流氓溜到她身後,一把抱住小瑩的腰,把小瑩提起,兩手並在小瑩的胸部亂摸;另外兩個流氓,則從正面走來,在小瑩的下部亂抓,小瑩又踢又叫,掙扎了許久,他三人才把她放下,狂笑而去。

這時小瑩已發現下部被他們抓傷,血濺衣褲,疼痛難忍。

維瑩和娘都氣極了,二人換了衣褲、鎖了門,乃跑到鄰街一所門前牆上寫著「明恥教戰」,門內掛著「黨國旗」和「總理遺像」的鎮公所去報案。這鎮公所的「門房」乃安慰她母女一陣,叫她們回去。這時維瑩卻一眼看到那三個小流氓,正在鎮公所另一間屋內,對她擠眉弄眼地做鬼臉嬉笑。

葉媽乃指著他們罵流氓,並要求見「鎮長」。最後一位穿軍服的什麼「隊長」出來了,問這兩個女人在鬧什麼。葉媽乃指著那三個流氓,據實稟告,希望「隊長」主持公道;誰知道這隊長卻懷疑她母女不是好人,「故意拋頭露面,來騷擾官府」。母女二人都哭了,並訴說,國家總有「天理國法」嘛。

「天理國法!」那隊長狠狠地說,「我看你二人都不像洗衣服的,也不像母女。據實招來!你二人是來幹嘛的?——刺探軍情?」

「我先生去世了,」葉媽憤恨地說,「我是帶女兒還鄉避亂的良民百姓!」

「你有這麼體面的女兒,為什麼不嫁男人?」隊長說著顯出猥褻的面孔,「留著開『半扇門』?」

「我是省女師的學生,」小瑩也反駁說,「結婚不結婚,關你什麼事?」小瑩這時還不知道「開半扇門」是什麼意思呢。

「不要男人,不結婚,」隊長又顯出流氓氣來,大吼一聲,「你長個×是幹什麼用的?留著去賣,女學生可以多賣點!?」

「你是個軍人,你不能侮辱我們女性!」小瑩哭著責罵他。

「我侮辱你,你怎麼樣?」那人吼得簡直像頭野獸,說,「哼!我就操你,看你又怎樣?」

「……」葉媽母女氣得說不出話來,二人相擁著,直是抖。

「把這兩個爛×、潑婦攆出去!」隊長向兩個崗兵發出命令。

當這兩個槍兵奉命前來時,她母女二人已相牽著自動退出了。維瑩在路上一路哭得極其傷心,引起路人圍觀,不知何事。

「媽,這是個什麼世界?」維瑩哭訴著。

「你爸爸也是當官的,爸爸在,這雜種敢嗎?」葉媽也哭了。二人哭到家中,又在爸的遺像前,哭個死去活來。葉媽總怪老頭子不該棄她而去,如今讓人如此欺侮著。

這時老叔公和孫子也聞訊趕來安慰,並說:「這隻怪我們姓葉的單門獨戶嘛。」據叔公說,葉家如果也是個大戶,有自己的祠堂,開祠堂門,動了族,「他們敢欺侮我們家的閨女嗎?」老人家也氣得撲哧撲哧的。

「叔公,」維瑩哭著說,「難道我們老家就是化外之區,沒有天理國法嗎?」

「孩子,」叔公說,「要有天理國法,日本鬼子還會來嗎?」

「人怎會壞到這地步呀!?」葉媽擦了眼淚。

「瑩孫兒長得太體面了些,」叔公說,「也該找個人家。不然那批地痞流氓哪會放過她呢?」

這時叔公的孫子,那眇眼幺哥也插句嘴說:「他們在打賭呢!誰先把妹妹搞到手,大家湊二十五塊獎金呢!」

「哼!」妹妹聽著,咬緊牙齒,哼了一聲,眼淚從眼角緩緩流下。

可怕的強姦犯

這世界是暗無天日了,但她母女為著活命,衣服還得洗下去。只是每次要到井邊用清水凈洗時,必得母女結伴,一前一後,或相對而洗,彼此關注,如臨大敵。平時只有成年男人或老人在場,小瑩才敢單獨行走。

在她母女工作分量中,工夫較大、收入較豐的,則是替人洗棉被,洗棉被的程序,第一步是洗衣工到交洗人家去「拆線」——把被單從棉花胎上拆下來。待被單洗好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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