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十九章 痴男情女

「洞」中的故事

在那個三十年代啊,做個倒霉的中學生,一天最難熬的就是早晨——清晨六時好夢方酣,要被迫起床,真是人間慘事。如今作息時間提早兩小時,四點鐘就「吹豬起床」,更是慘不忍言,肝腸寸斷。

當文孫正睡得香甜無比之時,那號兵卻吹個不停——這時校內一片漆黑,只有盥漱室內,燈火通明,但是卻人影稀疏。文孫既伸膀子也伸腰,可是就是起不來,他正在自我掙扎之時,卻見平時最懶起床的卜斗煥,自床上毫無保留地爬起來了。

「老卜今天怎起個神早?」文孫問。

「他媽的棒子為什麼不告訴我?」他還是提昨夜之驚險事件。

阿斗吃過早餐,便自動到「教官室」去報到,被三位教官爺「三堂會審」了一番。崔教官說出他昨夜「語無倫次」、「言不及義」、「言談穢褻」等罪名,說得連那已有三個子女的崔某,聽了都受不了。但是卜斗煥最大的罪名,還是「在熄燈之後,高談闊論,影響同學休息」,本應「記大過」、「留校察看」,姑念初犯,只「警告」一次,如再犯定予重罰。

老卜垂頭喪氣而出。自此以後,如有人再要他報告「新婚之夜」,他就要罵人狗娘養的了。

按成績老卜只能插班進高二的,但因戰爭關係,入學檢查馬虎,他就說原校證件在空襲中遺失,因此跳了一級。他既已是個有家有室之人,家中長輩也希望他早日畢業。可是他插入高三之後,英文和數學都難以跟班前進,加以又日夜想念老婆,心不在焉,所以成績甚差,等到戰局再次緊張,老卜終因「家室之累」而輟學還鄉了。

且說這個新的作息時間表,對林三少的初戀愛情來說,真是最理想的了——他需要閑暇,卻不怕空襲。他有個危險性只有十萬分之一的防空洞,在洞內一同「防空」的只有美麗的女友一人,天下還有比這個更理想的「情人窟」嗎?因此在九點鐘的「國文」課下班之後,他頭也不回地,一溜煙便跑到張家花園去了。一進門便看到小瑩坐在柳樹邊凳子上看劇本,她身邊的小竹籃中的蘿蔔青菜,已準備停當。

不由分說,文孫便緊緊地摟了她,吻一下,然後提了竹籃,抱了兔子,走入後苑,開了洞門,點了燈,燒起火盆,不一會兒洞里便溫暖如春。文孫脫下大衣,便把小瑩摟入懷中;那一種軟玉溫香,魂移魄盪之情,使林三少真不知今日何日。他二人這時已是飽有經驗的老情人了,兩情繾綣,得心應手,溫存了足足有個把時辰,兩人才放開手,開始閑聊。

文孫把老卜昨夜的驚險故事說給小瑩聽,說得瑩瑩笑不可仰。

「這種話怎麼能說出口呢?」小瑩笑著說,「你們男孩子,臉皮真厚!」

「男人臉皮是厚些,」文孫說,「你不講人家也逼著你講。」

「文孫,」小瑩忽然若有所悟地說,「我倆的私事,可不許你向人說啊!」「我是守口如瓶的。」文孫說。

「你不許說啊!」說著小瑩乃扭一扭文孫的嘴唇。

「當然不會說,絕對不會說!」文孫提出絕對的安全保密的諾言。「瑩啊!」文孫忽然想起問道,「你們是不是九至三時午休?」

「這是他們黨政軍學商,聯席會議通過的嘛。」小瑩說,「你們也是九至三時自習?」

「自習?」文孫說,「說說罷了,誰真去做解析幾何?」

「我們可比你們認真啊!」小瑩說,「我們隊里規定,九至三時自習。我們戲劇組讀劇本之外,還得加看政治教育課本,還得做筆記、寫報告。有機會還要向群眾宣傳,也要寫報告。忙著呢!」

「蒯大隊長叫你們做的?」文孫問。

「蒯大隊長是軍校畢業,不管這些文科。」

「誰管呢?」文孫又問一句。

「這些都是張指導員規定的——張是金陵大學畢業的嘛。」

「你們都聽張叔倫的話嗎?」

「同志們對他信服得不得了,」小瑩誠懇地說,「張指導員說的最有道理,人也是最正直的正人君子、好人——我們都絕對信服他。」

「你們隊里那些中隊長是些什麼人?」

「他們都是什麼廬山特訓班出來的,」小瑩說,「教育水平沒有張指導員那麼高。」

「你說張叔倫可以指揮這些中隊長嗎?」

「張指導員不指揮呢,」小瑩說,「他召集大家開會講道理,他講的最有道理,所以大家都信服他——蒯大隊長也信任他。」

「你這樣說,那麼張叔倫便是你們全隊的靈魂了!」

「也可以這麼說,」小瑩說,「這個隊原本是他在上海組織起來的嘛。」

「你們的隊原來不是『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創立的嗎?」文孫奇怪地問。

「那是先有個隊,後來才由『政治部』加委的。」小瑩說。

「……」這對林文孫倒是個新聞,他半天想不出個道理來,最後才問,「張叔倫原先是幹什麼的,怎麼組織了一個『宣傳隊』呢?」

「聽他們上海退下來的老同志們說,張指導員的背景也很羅曼蒂克呢!——他曾鬧過愛情革命,還坐過大牢……」小瑩似乎有說不盡的故事。

「他要把鄉下的老婆丟掉,到上海去討個電影明星——革命一番。」文孫所見所聞太多了,張叔倫似乎又是一個崇洋厭土的典型。

「正正相反呢!」小瑩說,「老同志們說,他丟掉一個上海洋學生,卻愛上一個不識字的漁家女——鬧得好大的風波,鬧出人命來,上海、寧波等地的小報,都登作『頭條新聞』呢。」

「真有此事?」文孫說,「你講講看嘛。」

「我也是聽老同志們說的,」小瑩說,「據說故事都是真的。」

「講講故事看嘛,」文孫說,「你當故事講,我當故事聽……」

漁民女兒的愛情

張叔倫是寧波人。國民革命軍「北伐」之前他已由南京金陵大學農經系畢業,嗣後回到故鄉一所中學當英文教員。他在幼年時已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訂了婚。未婚妻是當時浙東有名的富商巨紳杜某的女兒——這位鉅賈據說後來也是「蔣總司令」的朋友。

這小兩口自幼訂婚之後,及長乃分別在上海、杭州兩地讀書,中學時代曾有情書往還,叔倫也偶爾到上海去看過她。據說二人由於個性不同,生活方式各異,兩人情感並不易深入。杜小姐取個洋名字叫夏娃,衣著考究,言談流利,是座教會學校內「皇后型」的姑娘,能歌善舞,對華爾茲、爵士樂,甚為迷戀。而叔倫則是位經常穿藍竹布衫的「紳士型」人物。他雖然也是家財萬貫的闊少,但是每次去上海探美,總使未婚妻因他衣著不入時而感到尷尬。兩人為此而時有齟齬。夏娃為此曾哭了好多次,而叔倫卻屢戒不竣。

最使夏娃不能忍受的則是北伐前夕,她發現男友「思想左傾」,竟在上海一帶搞起「工人運動」來。夏娃的父親也曾為此事而嘆息搖頭;夏娃自己也哭諫多次,終無效果。最後促使他二人感情破裂的,則是叔倫在教中學(而夏娃還在大三)時,竟然愛上了一位替他洗衣服的村姑阿桂。

阿桂不識字,是個貧苦漁民的女兒,叔倫迷戀了阿桂,有意要和夏娃解約。但是他們張、杜兩家都是當地頭面人物,一旦發生婚變,滬杭寧波各地小報,捕風捉影,加油加醋,由花邊新聞,逐漸升級為「頭條」。張、杜兩家著了慌,雙方家長乃協議合出一千元給阿桂的爹,勸他帶女兒搬去外島居住。阿桂的爹本就認為叔倫在玩弄他女兒,街坊鄰里也多半如此說——當然也有少數同情他二人,認為既然兩造都是單身,男情女愛,有何稀罕?——所以阿桂的爹也就接受了兩個官人家的厚禮,答應率領女兒,避居外島。孰知阿桂倔強,執意不從,並懇求爸爸把千元退還。不管她爹用硬用軟,她都以死相脅;而她爹因老妻亡故,只此一女相依為命,心頭肉,掌上珠,也不知如何是好。老爹在不得已時,竟數度向女兒下跪,求求她回心轉意,也無濟於事。

事態發展至此,杜家大戶乃認為阿桂的爹,貪戀張家的財富,故意不從,乃利用紅包把老人捉將官里去,並誣告他在「海上有搶劫前科」。在牢內腳鐐手銬之下,老人每天還得靠這位獨生女去送三餐牢飯。每當送飯時,老人都捧著飯碗下跪,求求他女兒不要迷戀張老師,好救爸爸一命,可是這個死鬼丫頭,卻和爸爸講明,她不相信張老師會變心。

只要張老師不變心,她就為他「守」到底;張老師要變心,她就「死」——這丫頭就這麼倔強,不管官私各方對她如何地恐嚇詐騙,對她都無計可施。這時大家唯一的希望,就是張叔倫斬斷情絲,把這個小文盲忘記了事,而最絕的則是這位英文老師,他這時在校內可說已被這樁畸戀,弄得身敗名裂。師生之間,乃至社會各界的流言飛語,加油加醋,簡直變化莫測。

在無可抗拒壓力之下,叔倫不得已只好辭去教職,閉門謝絕親友——至於「放棄阿桂」,在他心目中,簡直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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