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十八章 空襲之後

一條「新街」的毀滅

文孫、小瑩走出洞外,四顧除陣陣硝煙之外,別無異樣,二人乃鼓起勇氣跑上山頂一觀究竟,這才看出城中被炸跡象。那濃黑硝煙主要來自東門之外。這天天氣陰沉,氣壓甚低,東門之外數股濃煙正被東風吹入城內,使人窒息,濃煙之下,並看到些火光,似乎還在爆炸。

「我們的軍火車被敵機炸中了。」文孫憤恨地說。

近看那濃煙之下,城內也有數處較小的火苗和黑煙,也有幾處瓦房倒塌而沒有起火,遙聽街上人聲亂鬨哄,似乎在救火。

「文孫!文孫!你看!你看!……」小瑩把手指向文廟,她的「政宣大隊部」所在地。文孫掉頭一看,那高大的「明倫堂」已塌掉一個角,營門前的「道貫古今」石牌坊,也不見了。

「哦,我們營房被炸了,不知炸死人沒有?」小瑩本已凄恨欲哭,這一下真的哭起來了。

「瑩啊,不要哭,這是戰爭嘛。」這場面文孫在杭州和南京都曾見過,所以比較鎮靜。

「我們出去看看。」文孫拉著啼哭的女友,跑下山坡,走入前苑,看見大門開著。十三太正站在門前抽旱煙,看著一群群的廣東徒手士兵,拿了些火鉤、火叉、小水龍等物,嘻嘻哈哈有說有笑,他們是從西門外鄉村來的,到南門大街去救火。

這群似乎毫不在意、歡樂如常的青年大兵哥的神態,倒使小瑩破涕為笑,不再那麼緊張了。她也想回營房去看看究竟。文孫乃牽著她穿過文昌巷,走入「道貫古今」廣場。只見遍地大小碎石塊,老牌坊倒塌了四分之三。二人正踏碎石而過時,忽聽城頭炮聲、機槍聲突發,震耳欲聾,接著便是一陣呼嘯飛機聲,只見兩架雙翼敵機,低飛穿城而過,聲震屋瓦欲飛。文孫忙把小瑩拖倒地下,而敵機已去,小瑩被嚇得面無人色,舉步維艱,癱軟難行。文孫扶她在石塊上坐了十來分鐘,才震驚稍減。

「這兩架敵機,為什麼飛得這樣低啊?!」小瑩驚魂未定地向文孫發問。

「我想這是偵察機,來低飛偵察轟炸結果。」文孫半猜測地說。隨後他便攙著小瑩,走入文廟,營房已有數處倒塌,雜物遍地,文件書籍亂飛,張指導員正在指揮眾學員收拾雜物文件。張指導員一見小瑩便叫她加入收撿文件。

「我們有沒有死傷?」小瑩問指導員。

「隊部沒有,鄒副大隊長去東門外,生死不知!」張說。

指導員看到文孫乃說密斯特林,你們學校可能也是轟炸目標。

文孫見小瑩已加入眾人忙了起來,他乃退出文廟,趕回張家花園,騎了車子,再從西門趕回學校。

文孫的學校沒有被炸,只是裡面師生也在亂鬨哄地跑。文孫一眼便看到生薑一面在擦眼淚,一面在跑。文孫乃把她抓住,問是什麼事。

「小翠的媽媽和兩個妹妹都被炸死了。」生薑說得眼淚直流。

「你說是朱華國的妹妹?」

「是呀,」生薑說,「他媽死了,爸也活不成,怎麼得了!」

朱華國小弟是「臨中」初三的學生,妹妹翠國則讀初一。平時一對小鳥,頗惹人喜愛。他們原是北邊人,戰火逼近了,他們父母乃帶著兩個幼妹和一位高齡祖母向南逃難。昨晚抵達東門車站,便在一個新開的草客棧住下。本縣東門本甚荒僻,但靠近公路,難民過往人多,當地商民乃臨時蓋了些草舍,做過路難民生意,日久竟成為鬧市,俗稱「東門新街」。

今早華國的父親把家屬留在客棧,自己則帶了幾十塊銀元來探望華國兄妹。他怕萬一將來「跑散了」,兩個孩子好有點「現洋濟急」。誰知一來就碰上警報,他乃帶著兩個孩子逃入麥田躲避。不久他們就看到三架敵機,低飛投彈,炸的正是東門「新街」,那一片草房頓時烈火衝天。

「那正是你媽住的地方呢!」朱君告訴孩子之後乃向東門飛跑而去,兩個孩子則在後面哭泣追趕。

朱君跑到現場時,火勢正烈,無法接近。所幸草房燒得快、滅得快。朱君等火勢稍減,乃攜華國循護城河漸漸摸向「新街」街後,只見他所住的草客棧只剩一堆余煙繚繞的灰燼,裡面顯然還有些燒焦在冒油的屍體。新街之上則屍體橫陳、血肉模糊,街後則有些半焦屍體,有的未全死,口中還在吐氣。護城河中,則浮屍蔽河,多半都似乎是衣服著火,躍河溺死的。

朱君則在屍群中翻撿,首先發現的是兩個幼女的屍體,因屍身較小,容易辨認。接著便看到高齡老母和妻子的屍體,兩個屍體都燒焦了,衣褲全焚,焦爛的屍體還在冒油,氣味熏人。朱君本有心臟病,一見四屍雜陳,頭一暈便倒了下去,不省人事。華國見狀,乃伏在爸爸身上叫爸爸,哀哭起來,不知如何是好。後來被當地駐軍救護隊發現了他是臨中學生,乃撥電話與臨中聯絡。臨中師生原本組有空襲救護隊,王生強等一批女生曾參加救護訓練。此次空襲「臨中救護隊」本已紮好擔架,預備出發,突接此電話,大家益發緊張,王生強正掛好急救袋準備隨大隊出發,便被文孫抓住。文孫知情後,乃掉轉車頭,要生薑坐上衣包架,二人乃加速馳向東門而去。

當林、王二人抵達東門時,東門新街只剩一堆灰燼,連那百年老屋瓦房的「文昌廟」,也只剩幾面斷壁頹垣。但是駐軍救護隊卻搭了個臨時帳篷,篷內地上則躺了數十位輕重傷老幼男女,哀號嘶喊,慘不忍聞。王生強一眼便看到華國還伏在他爸爸身上叫「爸爸醒醒……」。生強上去驗了脈息和呼吸,才知道朱君已死了。但是死馬當活馬醫,她還是為他打了一劑「強心針」。王生強問華國,小翠在哪裡,華國也不知道。

這時由兩位教官率領「臨中救護隊」和「政宣救護隊」、「紅十字救護隊」也紛紛到達。「政宣」的蒯大隊長滿頭大汗,也在親自指揮。文孫捲起袖子,想參加工作,但是面對這血肉模糊的場面也不知如何下手,大家竄來竄去,也都是亂忙一陣。只有王生強等幾位受過「急救訓練」的女同學,還可把少數輕傷的男女,稍事包紮。重傷的她們也無能為力,眼看著他們哀號流血而死,真是觸目驚心。

大家忙到半夜,重傷的難民已大半死去。少數輕傷和氣息奄奄的,則由紅十字會搬上卡車運走。死屍數百具則由駐軍挖個萬人坑,加以掩埋。臨中救護隊的四具擔架,竟未派上用場。最後大家決定,把華國父親的全屍抬回學校,立碑葬於校後義冢,並開個追悼會紀念一番,因為他畢竟是臨中的「家長」之一。他遺下的兩個孤雛,則由兩位校中老教員認為義子義女,暫時代為撫養,才算解決了敵寇濫炸無辜遺留下的問題了。

嚴肅的「政治宣傳大隊」

這次空襲,據文孫後來查問,「東門新街」的商戶和過往難民,死得最慘也最冤枉。原來這個鬧市興起不過數月,生意鼎盛。半年來警報放了數十次,也未見敵機轟炸,據一般市民心理,大家都認為假使敵機轟炸,主要目標也應該是城內南門大街一帶的鬧市,何至來炸東門郊外的一些草棚呢?日久習慣成自然,有警報也就不跑了,加以東門外原是一片水田,要躲也無從躲起。另外的一個原因便是跑起來,關門閉戶,損失太大,而過往軍民川流不息,生意都給膽大不跑的人做去了。這樣大家都不跑,則過往客商也就不以「警報」為意了——誰知這片鬧市,竟毀於一旦,好多商民、難民,都遭了滅門之禍。小翠和華國的一家只是其中不幸者之一而已。

日本鬼子呀!我們的血債,就這樣輕輕鬆鬆地一筆勾銷嗎?

除掉「東門新街」的商民難民之外,損失最慘重的便是小瑩她們的「政治宣傳大隊」了。當小瑩歸隊,正奉命清理炸殘的文件時,消息傳來,早晨奉命到東門外公幹的鄒副大隊長所率領的官長學員七八人,已全部遭難!

消息一到,張指導員眼淚一瀉而下,乃招呼一位同志代理領導繼續收撿文件,自己便騎了腳踏車趕往東關去了,餘下的學員官長,個個抱頭大哭。文梅、小瑩等一些女同志,受不了這樣慘痛的消息,乃抱著雜亂文件,回到宿舍,伏在床上,放聲大哭起來。

他們的大隊內,蒯大隊長嚴厲正直、公私分明,為人所敬;鄒副大隊長和藹風趣,視學員如親子侄,為人所愛;張指導員較為年輕,滿腹文章、人品風雅、工作認真、信仰堅定,為人所慕。在他們三人和衷領導之下,「政宣」實是最和睦、最有秩序、學習不盡的親愛的大家庭,如今突遭巨變,難怪全隊慟哭,如喪考妣呢!

鄒副大隊長今晨早餐後,在大家嬉笑祝賀聲中率隊到東門去的——他們此去有何公幹呢?

原來前天東門外到了一隊從前線冒險而來的「江都學生抗日流亡宣傳團」,有男女青年十餘人,住在文昌廟內。隊員中個個能說會講、吃苦耐勞,歌舞書畫,都有專才。他們原是「過境」到大武漢去的。事為蒯大隊長所知,乃動員截留,希望他們參加「政宣」。經過一番勸留之後,他們也已開會通過,留下參加「政宣」,張指導員並且通知過姚大余,預備請「臨中歌詠團」參加集體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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