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十七章 「洞」房的里里外外

我們的小「洞」房好不好?

「文孫呀,」小瑩抱住文孫的左膀忙問,「我們是不是出西門到『苗圃』去?」

「用不著,」文孫說,「我們用自己的『防空洞』。」

文孫把兔子交給小瑩,乃走到姥姥房內,取了些鎖匙,乃拉著小瑩走向堂屋前走廊的另一端,那兒有一個閂起的門。——這個門小瑩以前尚未注意過呢。文孫打開了門,小瑩一看真頓覺心胸一暢。

原來這座房屋是建在一個坡坡之上,此門一打開,但見面前一脈青山綠水。山巒起伏、重紫疊翠,好一幅山水圖畫。站在門前,也可看到西門和北門的城樓,和連著這兩個樓的三面城牆。北門之內還有些菜園和水田;城外的「北門義冢」的累累墳墓亦隱約可見。站在此門前一看,真有古詩人所講的「引我抒懷山近遠,催人行樂冢高低」的境界。

在這個有七八級的門下,卻是個地佔數畝之廣,用磚牆圍起的「張家花園」的主體所在。這個「花園」的靠圍牆的一方,則是一個長方形的荷花池。環池雜種了些垂柳和海棠,雖在早春卻都已有點綠意。池的正面則是一脊三間,半在地上、半在水中的「水榭」,秋冬則沿榭中四周走廊之內,裝有門防風。夏季和暮春則可把這門拆除,使全屋成為空闊的水閣涼亭。

繞池四周都有磚鋪小道和一些長形木椅,遊人可散步或垂釣觀魚。水榭的正面則是一方石鋪成的平苑;苑中有幾個石鼓和一張石桌,桌面刻有圍棋、象棋兩用的刻線。繞苑則是一些矮樹、花草、冬青等布置得曲折有致的小花園。

最使小瑩驚異的,則是花園後正對荷花池水榭,竟有一座高約五六丈的土山,山上虯龍古松、古柏之間還有個六角涼亭,孤懸天上。山坡上也滿種花木,有條石鋪小徑,曲折通往山頂。這園的三面各有三個上面有防雨屋頂的石庫門。其一便是他二人剛出來的門通往內宅;另則荷池右后角,通往園外;另一門則通往前苑。

在這土山腳下一些木本玫瑰叢中,則是一扇堅厚的木門,由一把大洋鎖鎖著。牽著小瑩走到這木門前,文孫取出鎖匙,便把這單扇木門拉開了。這木門足有五六寸厚,笨重無比。木門之後,原來是個曲尺形「防空洞」,大小有點像半列火車車廂。

這個家庭防空洞,顯然久未啟用,一旦開放,裡面涼氣襲人,且有點霉味。小瑩在文孫身後探頭探腦,文孫則牽著她走入洞中,左轉轉入黑黝黝的主洞。洞中有張長桌;兩邊靠牆,則安裝兩排固定的長條木凳。

這洞頂上則掛著一個帶有乳白玻璃罩、用圓燈芯的中型煤油掛燈——通稱「保險燈」。文孫自桌上木盒內取出一盒火柴,把這掛燈點燃扭到最大限度,照得全洞一片通明。小瑩四顧,真覺得這像一列她在南京乘過的「小火車」。只是這火車沒窗子,而四周則是用整棵杉木排列拼起的木牆,只有靠最裡面才是一排建在牆上有抽屜和長門的木櫃。洞頂天篷也是用和牆一樣的建造方式;地下則磚鋪地面,看來很新。

小瑩一看再看,覺得這小屋內部頗像她所讀的《林肯傳》上所畫的林肯出生時的小木屋。她把這印象說給文孫聽。

「一點不錯呀,」文孫說,「五哥去年回來,畫圖建造時,就是模仿那種美國早期農莊構築的呢!——美國早期殖民者,叫它做Log ,Log就是圓木,就是小屋。Log 就是『圓木小屋』。」

文孫說著皺皺鼻子,覺得氣味不好。他乃打開後櫃,取出個有蓋的銅香爐;又找到一筒檀香粉,篩入爐內成個篆書「壽」字。用火柴點燃,香煙繚繞,果然霉味頓減。

文孫又嫌此屋太陰冷,他又從屋角拖出個高架銅火盆和木炭,生了熊熊炭火,乃把大門關起,室內頓時溫暖如春。

「文孫呀,」小瑩忽有所悟地說,「這個房這麼小,你燒這大盆炭火,是不是『炭氣』太多了哎?」

「五哥是法國留學的建築師,對排水通風,最為注意,」文孫說,「這洞的兩角都有通風設備。」

說著文孫乃拉小瑩到屋角一看,果見兩角各有一根丈多長、中間打通的「毛竹」,從裡面可以隱隱看到外面的亮光。這兩棵毛竹透氣孔,兩端都用鐵絲紗包住,小瑩不知何意。

「不把它們用鐵絲紗封住,」文孫笑著說,「有些小動物、小蝙蝠要鑽進來做窩呢!」

小瑩大悟,乃拍拍她放在桌上的小兔子說:「小兔子,你太胖了,你鑽不進來啊!」

「文孫呀,」小瑩又問,「這防空洞如果被日本飛機炸中了,有沒有危險?」

「據五哥的計算,」文孫說,「只有十萬分之一的危險性!」

「五哥就是你五姐夫,是吧?」小瑩說。

「五哥我以前叫他『三表哥』,」文孫說,「他同五姐結婚了,我就叫他五哥。」

「五哥怎麼計算的呢?」小瑩又問。

「這個防空洞,只有一項可能最危險。」文孫說。

「什麼可能呢?」

「一個五百磅炸彈,在洞前五公尺之內爆炸,那熱空氣可能把洞內人壓死。」

「有沒有這可能呢?」小瑩又傻問一句。

「絕無此可能,」文孫說,「第一,日本人不會用這種大號炸彈炸這小地方;第二,他縱使用了,也不會剛好落在我們門前五公尺之內——所以我們這個洞房,絕對安全。」

「什麼洞房呢……」小瑩不免臉一紅。

文孫說這話本屬無心,想不到被有心人聽出語病來,自己才發現用錯了成語。乃解釋說:「洞房不是又可做防空『洞』,又可做住『房』嗎?」

「……」小瑩坐在桌子對面,紅暈滿臉。

「瑩瑩,我們這個小『洞』房好不好?」文孫厚著臉皮又開了句玩笑。

小瑩把小兔子拉過來抱在懷內,玩弄它的耳朵,沒有搭腔。

「洞房」的來歷

二人在「洞房」內相對默坐,等著敵人來轟炸,但是炸彈始終未下來。洞外又聽不出絲毫動靜;洞內只聽小兔子的嘴,嘶嘶咕咕,似乎在自言自語。

「文孫呀,」二人相對許久,小瑩才又問一句,「你五哥去年回來,為什麼挖這樣個大防空洞呢?」

「這個洞,不是五哥挖的——它是太平天國長毛挖的。」

「……」小瑩不得其解。

文孫乃解釋說,這個土山原來也是人堆的,那大概是三國年代吧,曹操和孫權在這一帶打仗,沿途雙方都建了些報警用的「烽火墩」,在墩上燒狼糞、放濃煙,以報告敵情,所以古人說「狼煙遍地」,就表示天下大亂。

「但是他們在底下挖個洞,又幹什麼用呢?」

文孫說洞不是孫權或曹操挖的,那是太平天國時長毛「四眼狗」、英王陳玉成挖的。據說會打「回馬槍」的四眼狗,佔領了這個縣城時,他有一隊火機營駐在這「烽火墩」下。他們就在這墩下挖個洞做火藥庫。後來長毛退了,本地人就傳說「英王陳玉成」在此地埋下寶物,所以大家就來挖寶,把這個洞愈挖愈深、愈大……

「啊,原來是這回事。」小瑩聽著很感興趣,說,「五哥就把這洞改造成防空洞。」

「說來話長呢,」文孫又繼續解釋說,「五哥的曾祖便是打長毛的,曾被『四眼狗』一計『回馬槍』幾乎打死……」

「他們真是騎著馬,兩將對打嗎?」小瑩想到《三國演義》上的一些故事來。

「回馬槍,不是真在馬上打,」文孫說,「回馬槍是說他打了敗仗之後,忽然會回頭反攻。」文孫並且補充說,做軍官帶兵打勝仗不難,難在打敗仗之後,立刻能回頭再來。

張家這位祖宗吃了「四眼狗」大虧之後,又被調乘船、「下江蘇」,不意在鎮江附近船又被長毛打沉了,全船士兵都淹死;只有張老祖宗抱了一根浮木,漂到金山腳下,偷偷地爬上岸。晝伏夜行,又跑回到清軍營盤裡去。後來洪楊覆滅,張老祖宗戴了紅頂子。他想到「四眼狗」,所以把這個「烽火墩」買下了,變成他的私家花園。他又想到他在金山腳下沒有被淹死,那一定是「法海和尚」顯聖救了他,所以把墩下這個洞建成個「法海洞」,專門供養「法海」。後來他的歐美留學的子孫不信這一套,就把老「法海」冷落了。去年「八·一三」以後,張三少偕眷自上海避難還鄉,他夫人被「大世界」的炸彈嚇慘了,非要叫丈夫在家中造個堅實的防空洞不可。這時正好山上的松木因戰災滯銷,堆集河下,賤如糞土。張建築師乃利用賤價木材為夫人造了個大「防空洞」。

「你五哥五姐用過這個防空洞沒有呢?」小瑩又問一下。

「他們一次也未用過,」文孫說,「後來他們老家張家圩被炸平,五姐嚇死了,二人又匆匆忙忙逃到武漢去,聽說現在他們又從香港轉回上海去了。」

「怎麼林老師也不利用這麼好的防空洞呢?」小瑩有點奇怪。

「那就要問你們『女人』自己嘛!」文孫笑著說,「姥姥說,這個土堆子,怎能擋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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