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十六章 「省長」和「省長小姐」

光著屁股,同人打架!

在床上文孫並沒有做太多的美夢——一下午跑了幾千米,摔了四跤,也累得夠嗆的——他睡意方濃,隱隱地卻被宿舍前的起床號聲驚醒了。

在三十年代,做個無憂無慮、不愁衣食、不怕功課的「中學生」,那真是人間之極樂佛祖、世上之齊天大聖。齊天大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號兵的起床號,和「教官爺」來催人起床的馬靴聲。

文孫矇矓地醒了,隱約地看到鄰床被褥上,也有些舉臂伸腰的現象——不管他!文孫把被頭一提,蒙頭又入夢鄉,只是那混賬號兵卻在不斷地吹,吹出個令人痛恨的調子。什麼:

這混賬號兵,把「豬在床上」,吹個不停,弄得「床上之豬」也無法再蒙頭大睡。文孫乃推被坐起時,忽然覺得屁股被人在下鋪踢了兩下。文孫向下一看,原來下鋪那個「床上之豬」的「高麗棒子」金實也醒了,並正在用腳踢他。

抗戰期間,我大後方有位高麗愛國志士,名叫「金九」,金實(十)變成了金九的老弟,因此也變成「臨中」裡面有名的「高麗棒子」了。

「啊,三少,」「棒子」在下鋪問上鋪老林,說,「聽說你在『泡妞』——泡的還是一枝有名的『野花』督軍的女兒呢!」

「去你個『球』!『棒子』,」文孫打著個陝西調,罵了「棒子」一下說,「就是胡說。」

「他媽的,我胡說,」「棒子」反駁,「扁嘴看到你車載美女,得意忘形地踩到城裡去。他發現你的大衣掛在樹上,取下大衣追著去叫你——他媽的,那時你神情恍惚,有女同車,還會理他?他就把你的大衣帶回來了。」

「扁嘴」姓蔣,也是個高鋪客,睡在文孫斜對面,這時還「豬在床上」,閉目養神。

「老蔣!」文孫叫他,並道謝他帶回大衣。

「我拿了大衣,追了你好一段。叫你,你也不聽見——只顧帶著美女,拚命地跑!」說這幾句話之後,老蔣也醒透了,預備下床。文孫則先他而下,而「棒子」還是「豬在床上」。

「老林,」「棒子」又說,「家花沒有野花香呢。」

「『棒子』,你這小混蛋,」文孫說,「我哪來家花、野花?」

「他媽的,」「棒子」冷笑笑說,「塗秋薇、葉植芙、金玉珊……這些家花都不香?專門去搶人家的野花。」

「你狗嘴吐不出象牙來!」文孫罵他。

「唉!三少,」「棒子」又說,「你昨晚在床上叮叮咚咚,幹嘛?……老曹……」「棒子」又問鄰床老曹,「你也聽見了嘛!」

「『棒子』,他媽你真多事,」老曹也罵「棒子」一句,說,「人家放槍、放炮,干你啥事?」

「他搖著我也睡不著呀。」「棒子」說著屁股直是搖,把鐵床搖得吱吱作響。

「我昨晚撞了車,」文孫說,「把胯骨撞傷,十分酸痛,所以在床上,揉了半天。」

「你揉後面呢?還是揉前面?」「棒子」咧嘴而笑。

「他媽的……『棒子』,」文孫罵他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他媽的今早敢喝冷水嗎?……」

「只有你才會畫地圖呢……」文孫報復地說著,同時一把揪住金實的棉被,把棉被丟到地下,弄得全屋大笑——原來「棒子」有個古怪的習慣,他每晚都是光著屁股睡覺的,如今棉被被抽掉,「棒子」弄得赤條條里外無牽掛。他乃趕緊下床撿被,誰知扁嘴小蔣,也正自上鋪下來,正踩在「棒子」的棉被上;「棒子」死抽不動,弄得全屋狂笑不止,好不樂煞人也么哥!

「棒子」火了,乃光著屁股,去推「扁嘴」;二人正糾纏中,忽聽一句號令自門口發出:

「金實!為什麼光著屁股,同人打架!?」

大家注目一看,原來是孫教官,「查齋」到此。

文孫一見勢頭不對,乃自床下抽出自己的臉盆,溜之大吉,忍住笑,一溜煙逃到盥漱室去了。至於「棒子」的光屁股問題是怎樣解決的,他就不知其詳了。

盥漱既畢,文孫走到「教官室」,向一位和藹可親的楊教官,掛了個「病號」,又請個「事假」,便冒著早寒晨霧,替姥姥送行去了。

姥姥不敢「燒紙惹鬼」

當文孫走到張家花園門前時,只見大門洞開;那面寫著大「福」字的短牆也打開了。原來那不是座牆,而是四扇「屏門」拼起,如今中間兩扇打開了,以通轎馬。

門後方院的柳樹邊拴了一匹紫紅色、帶鞍的駿馬。中間走道上,則停了一座灰呢、帶玻璃窗的可坐可卧的「睡轎」。轎內加掛絲棉花布襯裡,那靠背可以調節的藤座上則套著絨椅套。周嫂正把一個大銅「腳爐」放在座前;又把一個熱水瓶和幾本書,放在轎內旁邊的袋子里。十三太屁股上掛著他的旱煙桿,也正忙個不停。轎後廳堂走廊上則放著兩擔「藤編防雨朱漆蓋簍」和一擔籮筐,筐內則是一些衣被雜物。

文孫沒有打擾兩位忙人,便穿廳走入後進,而周嫂卻叫聲「三少爺這麼早就來了」,也跟入後進。

在後屋內,文孫見到姥姥正在「堂屋」吃早點,桌上有一小筒豆漿和燒餅、油條、炸甜餅等食物,而姥姥卻只在吃一些「餅乾」,和一小杯周嫂沖的「奶粉」。另外周嫂又用個小碟子,放了一粒「維他命丸」。

姥姥見了文孫便微笑說:「來得這麼早呀,吃早飯沒有?」

「還未來得及吃,」文孫說,「姥姥早呀,今天就上路了嗎?」說著文孫自己便倒出豆漿、吃起油條來了。

「我真不想進山,」姥姥說,「但有什麼辦法呢?——你爸不放心,空襲也太可怕。」

「暫時去躲躲嘛,」文孫說,「我爸媽他們什麼時候去的,我都不知道。」

「你爸媽進山,是一夜之間決定——真是倉皇逃竄的。」姥姥覺得可怕也可笑。

「為什麼呢?」文孫不解,因為他回家過年時,發現家中燈彩書畫,早都掛好,而父母卻逃走了。他也無心在家過春節,便趕回臨中上課了。

「張家莊被炸嘛,」姥姥說,「據說敵機四架炸張家莊時,大家正在吃午飯,炸彈一下來,張家的『屏風』、『槅子』,飛在天上像風箏一樣。張二姑也被炸死了,後來發現她有一隻腿掛在梅花樹上——真是不能講。」

「……這我倒未聽說呢!」文孫驚詫地說。

「你爸他們那時正在家中張燈結綵,做年糕、做粑粑、揉圓子……準備過年,」姥姥說,「一聽到這消息,一刻也等不住,全家當夜在佃戶家都不敢住,裹著棉被在松林坡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跑到貓耳寨去了。真是倉皇逃竄——現在他不放心我,派徐班長來接我嘛。」

「徐班長現在在哪裡?」家中的徐班長原來也是和文孫一起拆「盒子炮」的老「圩勇」。

「上長路,」姥姥說,「他們應該吃個『干早飯』。我叫倉房劉朝奉,早餐時為他們預備乾飯、酒、肉——人家是勞動者嘛。食不飽,力不足,怎能挑擔、抬轎呢?」

「鬼子並沒有炸我們縣城呢,為什麼要炸一個小小的『張家莊』呢?」文孫有點不解。

「人家也是跟我們莊子一樣,深溝高壘嘛,」姥姥說,「聽說那時他們庄中駐一個『旅部』,旅部衛兵與鬼子一個巡邏隊遭遇,把一個騎馬的日軍隊長打死,所以鬼子派飛機來炸。」

「五姐和三表哥,那時幸好不在家裡。」文孫不禁為五姐和五姐夫沒有遇難而感到慶幸。

「他倆那時住在這裡嘛,」姥姥用手指點點桌子說,「這個大『花園』就我們三個人住,很舒適。家中被炸之後,叔雅回去和幾位叔伯料理了後事——看那場面太可怕了。一回到『花園』就要和你五姐逃武漢,轉香港回上海——公共租界里,他們還有點生意嘛。」

「他們走了,姥姥就一人住了。」

「你五姐催我趕快進山,」姥姥說,「但是我這裡最初還有點課——他們『政宣大隊』,要我去教點音樂和宣傳畫,所以等到今天才走。」

「姥姥,」文孫說,「您為什麼又不教了呢?聽說學員們喜歡您不得了。隊方也非常尊敬您。」

「我本來可以貼錢教書嘛。我也喜歡他們師生那批人,後來我就不想去了。」

「為什麼呢?」文孫有點奇怪。

「他們組織極其嚴密,」姥姥把聲音放低說,「聽說『思想』也有問題。」

「抗戰期間,各黨派和衷合作,有什麼關係呢?」文孫問。

「哦,我只是個藝術教員,對政治沒興趣,在杭州、上海,我親眼看過同學、同事被抓被殺——我不想『燒紙惹鬼』!」姥姥低聲而嚴肅地說。

文孫知道姥姥是位「樹葉掉下來都怕打破頭」的膽小的女教員,也就未多問了。

「葉省長」和「省長小姐」

姥姥在一邊吃早餐一邊與侄兒聊天,一邊也正等徐班長和轎夫、挑夫。

「他們怎麼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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