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十五章 記得初相遇

姥姥的學生

是七十年代的夢境?

還是三十年代的真情?

這座「留侯舊廬」是當年縣城中有名的「張家花園」。那推著一輛腳踏車,在門前拍環叫門的青年林文孫則是「省立臨時中學」高中三年級理科的學生。他新從杭州回來,轉學入「臨中」。這次是他姥姥(指姑姑)託人到學校叫他來的——姥姥就住在這花園之內。

這兩扇黑漆大門訝然開了。開門的是一位六十開外的老人。他滿是皺紋的臉,像一塊幹了的番薯;兩瞳疲憊的眼睛,看來已黑白難分;他的鼻孔和幾根白鬍須之下的嘴巴,也顯得黑黑的——那黃得發黑的牙齒,已不剩幾顆了;灰白而蓬鬆的頭髮上戴了頂藍氈帽;身上的灰棉袍,補了些不規則的黑補丁,看來髒兮兮的。他手裡拿了支旱煙桿,看到這青年訪客,倒笑臉相迎。

「十三太,」青年問他說,「姥姥在家嗎?」

「啊,三哥兒,三哥兒,」老人說,「四老爺在後面整行李;葉省長小姐在幫她忙呢。」

說著老人便把那笨重的門閘取下來,讓文孫把自行車推進去。文孫推著車繞過那有個大「福」字的短牆,牆後便是一面長方大院落。院子左邊有棵合抱的大柳樹,圍繞著樹根則是一圈板凳供人憩息;右邊是一些矮樹和花草布置的小花園,園內還有個小涼亭。

這院落中間是條磚鋪的通道,直達正廳。這正廳三間共有十八扇門,前有走廊。走廊之前,則是個與檐相齊的紫藤花架。廳堂兩端也各有住房一間。

文孫把車子推到走廊上架起,忽然發現「十三太」站在身後,伸著手嬉皮笑臉地說:「三少,我討個『泡子』。」

「鬼子來了,就不能吞泡子了。」文孫也警告他一下,然後從呢大衣口袋內取了兩毛小洋給他。老人就像孩子一般高興地跑了。

文孫支好車子,走入廳堂,繞過雲母屏風,乃走入後進。

這後進是個帶四面走廊的四合院。正面是一間堂屋,兩邊是各有睡房加套房。兩廂則各有廂房兩間;而靠正廳那一邊則只是一條走廊,一面牆,有個石庫門,沒有房間。這天井院中有兩棵樹和一些盆景。靠左是一棵桂花樹,冬日只見枯枝;靠右則是棵黃梅,這時正繁花滿樹,清香四溢。

文孫循著有紅欄杆的走廊,走向右廂房,只見走廊上的窗子開著。姥姥和另一個青年女子正在一面說話,一面撿行李。

「姥姥!」文孫隔著窗子叫姥姥一聲。

「文孫,你來啦!」姥姥轉過身來,含笑歡迎著侄兒,走入室內。

姥姥看來三十上下,鵝蛋臉兒,眉目秀麗、唇紅齒白,她笑起來腮上還有個酒窩。頭髮梳向後面歪著打個結,插了支小金梳,耳上戴兩顆小珍珠。她穿著件藍綢狐皮袍,外加陰丹士林布罩袍,平底絨鞋。淡淡梳妝、柔和聲調,每使文孫覺得姥姥這位音樂老師,比上海一些濃妝艷抹的電影明星還要美得多。

奇怪的是,這樣美的姥姥,卻偏要抱「獨身主義」,三十上下了,還不結婚。所以家中傭人叫她「小姐」也不好,叫她「姑奶」、「姑太」都不好——只好叫她「四老爺」。

「文孫啊,」姥姥柔和地說,「你爸派人來接我到山裡去,明天就走,所以我託人叫你來談談——現在警報太多嘛,鬼子太可怕。」

「我爸派人來了嗎?」

「你爸派徐班長帶轎子來接,現在住在『倉房』里,我叫他們明天來——到貓兒尖要走兩天呢。這年頭,真過夠了……」姥姥有點感嘆。

「姥姥,」文孫問道,「你這些書籍和提琴,都帶去嗎?」

「哪能帶那許多,」姥姥說,「提琴帶著;書,撿撿嘛——所以我叫小瑩來幫幫忙……」說著姥姥便回過頭去叫那女孩說:「瑩瑩啦,過來——這是『臨中』學生,我三侄林文孫。」姥姥又向三侄說:「這是小瑩,葉維瑩,我藝術班上的學生。她現在在『政宣隊』。」

「林先生,久仰了。」小瑩說畢低頭嫣然一笑,臉也顯得紅了一點。

「葉小姐,您好!」文孫也說一句,但是卻看不到對方的眼睛了。文孫被她這低頭不語的神情,弄得有點心跳加速、神志恍惚——他覺得這少女真嫵媚。他的「臨中女生部」也有女同學兩百餘人,竟然沒有一個人能使他有這樣感覺的。

小瑩這時穿的是一襲草綠棉軍服,腰扎皮帶,腳上則穿一雙白布鞋,頭上戴頂軍帽。她長發披肩——因為她是演員,頭髮是在特許下留長的。這一撮青絲之細軟光滑,也是文孫這位「哥兒」,一生所很少見到的。文孫在小瑩清秀甜蜜的眉目五官之間也看不出絲毫他所認為的缺陷——姥姥所保存的古希臘女神的石膏塑像,對他來說似乎也沒有小瑩那樣完美。我國古文學上對美女的形容詞,什麼明眸皓齒、閉月羞花等等,似乎也無法形容他這剎那之所見。他尤其覺得小瑩手腕和頸項之白嫩潤滑,簡直有沖棉欲出之勢;加上個修短適中的身材,就真的增一分則長、減一分則短了。她那甜蜜的聲音,和脈脈無言的嫵媚之情,真是使文孫徹底解除武裝——生為一個大家庭出身的小花花公子,文孫所見的美女,也可說是盈車滿屋了,但他總覺得這些美女——包括電影屏幕中和畫報封面上的美女——總都有或多或少的「缺陷」,而在他看來,缺陷全無的,竟然只有姥姥這個學生「瑩瑩」了——這是個驚人的發現。

「姥姥,」文孫不好意思多看美女,乃轉身又向姥姥發問道,「你那小兔子怎麼辦呢?也帶去嗎?」文孫笑著,在地下四處張望,找那隻小兔子。

它最後給小瑩找到了。小瑩把它抱起來,玩它的耳朵,摸它的毛。

「小兔子,我不能帶你去了,」姥姥把小兔子自小瑩的手裡抱過來,說,「山裡狼太多,連雞都不能養,哪能帶它去呢?」

「那小兔子,你怎麼辦呢?」文孫也可憐小兔子,乃從姥姥懷中把小兔子抱過去。

「我叫瑩瑩每天來一次,喂喂它嘛。」姥姥說。

「哎呀,文孫,」姥姥忽然又摸摸文孫的手,驚訝地說,「你手這麼冷!」她又轉身問小瑩說:「水壺內還有開水嗎?沖杯熱茶給文孫喝。」

「開水沒有了呢。」小瑩推一推熱水壺。

「真要命,」姥姥說,「汽油爐又神秘失蹤。……瑩啦,叫文孫陪你到南門老虎灶去買壺開水,泡壺茶大家喝喝,暖和暖和。」

「我一個人去就夠了嘛。」小瑩說著便取出大銅水壺,並自抽屜內取了幾個銅元,預備就去。

「瑩啦,你提不動,」姥姥說,「叫文孫陪你,替你提。」

「姥姥,我去嘛,」文孫說,「葉小姐,你甭去了。」

「你單獨去不行,」姥姥認真地說,「老虎灶那王禿子鬼得很——水八成開,他就賣了。只有小瑩去,才能買到他井罐里的全開水。」

「為什麼他只賣全開水給小瑩呢?」文孫有點不解。

「王禿子看街頭戲,認識了『香姑娘』嘛!」姥姥說著不免好笑起來。

「瑩瑩啦,」姥姥又告訴小瑩說,「還是你和文孫一起去!」

二人遵命,乃由文孫接過銅壺,一道去買水了。

抱著她跑警報

二人提著水壺走出前廳,小瑩一眼便看到走廊上那輛閃閃發光的英國制「三槍牌」全新腳踏車,不免一愣。她知道這車子是文孫的,心想,從西門大街去南門還有一段路呢,如果文孫騎著車子載她去,多方便。她想到這兒,臉一熱,連車子也不敢看了。

奇怪的是,文孫見到車子,也靈機一動,作出同樣的構想,心裡痒痒的,但是嘴裡卻不敢說出,也就算了。

那原坐在門房抽旱煙的「十三太」,早就看到二人出來,乃立刻把門打開,門閘也取下,自己站在一旁等著。當二人走入閘門時,老人口中念念有詞:「三哥,三少;葉小姐,葉姑娘,省長小姐……」像念佛一樣地嘰咕著。

「公公,謝謝您開門。」小瑩感激地道謝一句。

「哪裡敢?哪裡敢?」老人鞠躬如也地叫著,「省長小姐,省長小姐,省長小姐……」一直送到門外。

文孫和小瑩並肩而行,從西大街轉「之」字巷向南門大街走去。二人默默無言很久,文孫才想出幾句話來。

「葉小姐,你是我姥姥的學生嗎?」

「叫我小瑩嘛,」小瑩羞澀地說,「省女師音樂班、繪畫班上林老師的學生。」

「你上過我姥姥幾年課呢?」

「高、初師都上過。」

「那你認識我姥姥四五年了?」文孫說。

「不止呢,」小瑩說,「我生下地,林老師就認識我。我小時候叫她『乾爹』呢。」

「怎麼會呢?」文孫有點奇怪。

「我還未出世,我爸爸媽媽就認識林老師——同鄉關係嘛。」

小瑩的爸爸媽媽認識姥姥?文孫心裡暗想。她爸爸是「葉省長」,怎麼未聽人說過我們家鄉也曾出過一位葉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